這個當兒,太太早同著兩個媳婦也趕出當院子來了,太太手裡還拿著根煙袋。老爺見太太趕出來,便湊到太太面前道:「太太,你看這小子,他中也罷了,虧得怎麼還會中的這樣高!太太,你且看這個報單。」太太樂得雙手來接,那雙手卻摸著根煙袋,一個忘了神,便遞給老爺;妙在老爺也樂得忘了神,就接過那根煙袋去,一時連太太本是個認得字的也忘了,便拿著那根煙袋,指著報單上的字,一長一短念給太太聽。還是張姑娘看見,說:「喲!怎麼公公樂的把個煙袋遞給婆婆了?」只這一句,他才把公公、婆婆倒了過兒了!
何小姐這個當兒積伶,聽見,連忙拉了他一把,悄悄兒的笑道:「你怎麼也會樂的連公公、婆婆都認不清楚了?」張姑娘才覺得這句話是說擰了,忍著笑,扭過頭去用小手巾捂著嘴笑,也顧不得來接煙袋。何小姐早連忙上去把公公手裡的煙袋接過來,重新給婆婆裝了煙袋;不想他比張姑娘擰的更擰,點著了,照舊遞到公公手裡。安老爺道:「我可不接了!」
他這才大笑。一時大家樂的,就連笑也笑不及。老爺還在那裡講究,說:「怎的十名以前難得有一兩個旗人,而且這第六名便算個填榜的頭名。」太太同兩個媳婦聽著,只是滿臉堆歡,不住口的答應。
這個當兒,只不見了安公子。你道他那裡去了?原來他自從聽得「大爺高中了」一句話,怔了半天,一個人兒站在屋裡旮旯兒裡,臉是漆青,手是冰涼,心是亂跳,兩淚直流的在那裡哭呢!你道他哭的又是甚麼?人到樂極了,兜的上心來,都有這番傷感。及至問他傷感的是甚麼?他自己也說不出來。何況安公子倫常處得與人不同,境遇歷得與人不同,功名來得與人不同,他的性情又與人不同,此時自然應該有這副眼淚。
卻說他一時恐怕滿面淚痕惹得二位老人家傷感,忙叫柳條兒擰了個熱手巾來擦了擦臉,便出去讓父母進屋子歇息。安老爺、安太太這才覺出太陽地裡有些曬得慌來。大家才進屋子,便見晉升手裡拿著兩副全帖進來,回說:「老少程師爺給老爺、太太道喜,說了且不驚動等老爺閒一閒再請見。奴才都道答過了。」說完,又回說:「張親家老爺聽見信,回家換衣裳去了,大約少刻就進來。」安老爺聽見,便叫:「把帽子拿出來預備著。」
原來安老爺雖止一個七品頭銜的「金角大王」,看著這頂丈夫之冠卻極鄭重。平日都是太太親自經理,到了太太十分分不開身,只那個長姐兒偶然還許伺候戴一次帽子,此外那班小丫頭子道他髒手淨手,等閒不准上手,其餘的僕婦更不消講了。到了那個長姐兒伺候老爺戴帽子,款式也最大有講究。講究不搦頂子,不搦帽沿兒,只把左手架著帽子,右手還預備著個小帽鏡兒。先把左手的帽子遞過去,請老爺自己搦著頂托兒戴上,然後才騰出左手來,雙手捧著那個帽鏡兒,屈著點腿兒,〕著點腰兒,把鏡子向後一閃,對準了老爺的臉盤兒,等老爺把帽子戴正了,還自己用手指頭在前面帽沿兒上彈一下兒,作足了這個「彈冠之慶」,他才伸腰邁步撤了鏡子退下去。這一套儀注,要算他個拿手。
誰知那日正值老爺叫預備帽子,他偏不在跟前。你道今日這個日子長姐兒怎的會不在跟前?原來他從安老爺會試那年,便聽得第二日出榜,果然中了,頭一日就可得信。算計著大爺這次鄉試明日出榜,今日總該有個喜信兒,他可沒管舉場離雙鳳村有多遠。從半夜裡就惦著這件事,才打寅正他就起來了,心裡又模模糊糊記得老爺中進士的時候,是天將亮報喜的就來了,可又記不真是頭一天是當天,因此從半夜裡盼到天亮,還見不著個信兒,就把他急了個紅頭漲臉。及至服侍太太梳頭,太太看見這個樣子,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他只得說:「奴才有點兒頭疼,只怪暈的,想是吃多了。」太太平日又最疼這個丫頭,疼的如兒女一般,忙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說:「真個的,熱呼呼的。你給我梳了頭,回來到下屋裡靜靜兒的躺一躺兒去罷,看時氣不好。」他聽了這句,心裡先有些說不出口的不願意,轉念一想:「倘然果的沒信了,今日這一天的悶葫蘆可叫人怎麼打呀!倒莫如遵著太太的話,睡他一天,倒也是個老正經。」因此紮在他那間屋裡,卻坐又坐不安,睡又睡不穩。沒法兒,只拿了一牀骨牌,左一回右一回的過五關兒,心裡要就那拿的開拿不開上算占個卦,不想一連兒三回都沒拿開。
他正在有些煩悶,不想這個當兒,他照管的一個小丫頭子叫喜兒的,從老遠的跑了來,叫道:「長姑姑!長姑姑!……」一句話不曾說出來,他便說道:「一個女孩兒家,總是這樣慌裡慌張,大聲小氣的!你忙的是甚麼?」把個小丫頭子說的撅著嘴不敢言語。他才問道:「作甚麼來了?」那喜兒才說:「張爺爺才進來說,大爺中了!」這一句,他可斷斷在屋裡圈不住了,忙忙的勻了勻了粉面,抿了抿油頭,又多帶了幾枝簪子棒子,另換了幾件衫兒襖兒,從新出來。來到上屋,恰好正是安老爺叫他拿帽子的那個時候兒。
太太見他來了,說:「你這孩子,怎麼又跑出來了?」他笑嘻嘻的回道:「家裡這個樣兒大喜的事,奴才就怎麼病,也該扎掙著出來。」安太太益發覺得這個丫鬟心腸兒熱,差使兒勤,知機懂事,便道:「很好。老爺要帽子呢。」他答應一聲,興興頭頭的進了屋子,舉著帽子、鏡子出來。出了屋門兒,就奔了大爺跟前去了。大爺只道他要叫自己轉遞給老爺,才接到手裡,早見他屈著身子往下就了一就,雙手捧著帽鏡兒,對準了公子那副潘安、宋玉般有紅似白的臉兒,就想伺候著大爺往腦袋上戴。及至看見大爺戴著帽子呢,他才悟出是失了點兒神。幸而公子是個老成少年,更兼老爺是位方正長者,一邊不甚著意,一邊不曾留心。事有湊巧,這個當兒,人回:「張親家老爺進來了。」老爺道:「你就給我罷,又何必轉大爺一個手?」公子趁這句話,便替他把帽子遞過去。老爺忙的也不及鬧那套戴帽子的款兒,急急的戴上,便迎接張親家老爺去。那長姐兒只就這陣忙亂之中,拿著鏡子一溜煙躲進屋裡去了。
卻說張親家老爺進來,一面作揖道喜,說道:「親家老爺,親家太太,大喜!這是你二位的德行,我們姑爺的學問,我們這位何姑奶奶的福氣,連我閨女也沾了光了。」安太太道:「這是他們姐兒倆的造化,親家老爺也該喜歡,怎麼倒這麼說!」安老爺道:「都是你我的兒女,你我彼此共之。」
卻說公子這日要上梓潼廟,原穿著是身便服,因聽見泰山都換了袍褂進來了,自己也忙著回家換衣裳。張姑娘便趕過去打發他穿。這個當兒,張親家老爺見過何小姐,才要找女兒、女婿道喜,不曾說得出口,只聽舅太太從西耳房一路叨叨著就來了,口裡只嚷道:「那兒這麼巧事!這麼件大喜的喜信兒來了,偏偏兒的我這個當兒要上茅廁,才撒了泡溺,聽見,忙的我事也沒完,提上褲子,在那涼水盆裡汕了汕手就跑了來了。我快見見我們姑太太。」
安太太在屋裡聽見,笑著嚷道:「這是怎麼了,樂大發了?這兒有人哪!」說著,早見他拿著條布手巾,一頭走,一頭說,一頭擦手,一頭進門。及至進了門,才想起姑老爺在家裡呢,不算外,還有個張親家老爺在這裡。那樣個敞快爽利人,也就會把那半老秋娘的臉兒臊了個通紅!也虧他那敞快爽利,便把手裡的手巾撂給跟的人,繃著個臉兒給安老爺道了喜,便拉著他們姑太太道:「妹妹,這可是你一輩子第一件可喜可樂的事。你只說我樂大發了,你再不想,你們都是一重喜,我是三重喜:也算得我外外中了,也算得我女婿中了,你們想我這個外外、這個女婿,還不抵我一個兒子嗎?可不是三重喜?你們怎麼怪得我樂糊塗了呢!」安老夫妻聽了大樂。
安老爺那等一個不苟言不苟笑的人,今日也樂得會說句趣話兒了,便說道:「『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聖門絕無誑語。大姐姐,你可記得那日我說那出起兵來『臥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話,你只道『不信出兵忙的連茅廁都顧不得上』?你今日遇見這等一件樂事,也就樂得茅廁也顧不得上了。可見性情之地,是一絲假借不來的!」
說得轟堂大笑,他自己也不禁笑得前仰後合。
這陣大樂,大家始終沒得坐下。他才給張親家老爺道喜,正要找張太太道過喜,好招呼他小夫妻三個。滿屋裡一找,只不見這位張太太,因問:「張親母呢?我洗手的那個工夫兒他都等不得,就忙著先跑了來了,這會子又那兒去了?」安太太道:「沒見過來,必是到小子屋裡去了。」說著,公子換了衣裳,同張姑娘一齊過來。問了問,說:「不曾過去。」張姑娘說:「一定家去了。」張親家老爺說:「我方才從家裡來,沒碰見他。」
這一陣查親家太太,鬧得舅太太也沒得給他們小夫妻三個道喜。張姑娘忙著叫人出了二門,繞到他家問了一回,那位詹嫂也說:「沒家來。」舅太太道:「別是他也上茅廁去了罷?」
張姑娘說:「正是,我也想到這裡,才叫柳條兒瞧去了,也來不了了。」說道,那柳條兒跑了回來,說:「上上下下三四個茅廁都找到了,也沒有親家太太。」當時大家都納悶詫異。張姑娘急得皺著個眉頭兒乾轉,說:「媽這可那兒去了呢?」他父親道:「姑娘,你別著急呀!難道那麼大個人會丟了?」張姑娘「喂」了聲,說:「爹,你老人家這是甚麼話呢?」說罷,扶了柳條兒,親自又到後頭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