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姐的腿快,早一個人先跑到頭裡去了。安太太、舅太太也叫人跟著找。張老同公子只不信他不曾回家,又一同出去找了一蕩,順著連何公祠兩個嬤嬤家都問到了,影響全無。裡頭兩位少奶奶帶著一群僕婦丫鬟,上下各屋裡甚至茶房、哈什房(哈什房:倉庫,或指貯藏零碎東西的小屋。)都找遍了,甚麼人兒甚麼物兒都不短,只不見了張親家太太。登時上下鼎沸起來。一個花鈴兒,一個柳條兒,是四下裡混跑,一直跑到緊後院西北角上一座小樓兒跟前,張姑娘還在後面跟著嚷:「你們別只管瞎跑,太太可到那裡作甚麼去呢?」一句話沒說完,柳條兒嚷道:「好了!有了!太太的煙袋荷包在這地下扔著呢!」
且住!這座小樓兒又是個甚麼所在呢?原來這樓還在安老爺的太爺手裡,經那位風水司馬二爺的老人家看過,說遠遠的有個山峰射著,這邊主房正在白虎尾上,嫌那股金氣太重,叫在這主房的乾位上起起一座樓來鎮住。安太翁便供了一尊魁星,大家都叫作魁星樓。至今安太太初一十五拜佛,總在這裡燒香。張太太來的時候也上去過,他見那魁星塑得赤發藍面,鋸齒獠牙,努著一身的筋疙瘩,蹺著條腿,兩隻圓眼睛直瞪著他,他有些害怕,輕易不敢上去。落後來聽得人講究魁星是管唸書趕考的人中不中的,他為女婿,初一十五必來,望著樓磕個頭,卻依然不敢進那個樓門兒。今日在舅太太屋裡聽得姑爺果然中了,便如飛從西過道兒裡一直奔到這裡來,破死忘生的乍著膽子上去,要當面叩謝魁星的保佑。
便把煙袋荷包扔下,一個人兒爬上樓去了。及至柳條兒看見煙袋荷包,這一嚷,何小姐道:「放心罷,有了東西就不愁沒人了。」他那雙小腳兒,野雞溜子一般飛快跑到樓跟前,摟起裙子來三步兩步跑上樓去。一看,張太太正閉著兩隻眼睛衝著魁星把腦袋在那樓板上碰的山響,嘴裡可念得是「阿彌陀佛」合「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何小姐不容分說,上前連拉帶拽才把他架下樓來,恰好正遇張姑娘帶著一群人趕了來。張姑娘一見,便說:「媽這是怎麼說呢?可跑到這兒作甚麼來呢?」
他道:「姑奶奶,你看看,姑爺中了,這不虧人家魁星老爺呀!要不給他老磕個頭,咱心裡過得去嗎?」何小姐道:「好老太太,你別攪我了!沒把個妹妹急瘋了!公公婆婆也是急得了不得!快走罷。」
這個當兒,安老夫妻那裡也得了信,安太太合舅太太說道:「我這位老姐姐怎麼這麼個實心眼兒?」安老爺道:「此所謂『其愚不可及』也。」一時大家簇擁了他來。安老夫妻不好再問他,只說:「親家,你實在是疼女婿的心盛了!」他也樂得不分南北東西,不問張王李趙,進了門兒,兩隻手先拉著倆嬤嬤道了陣喜,然後又亂了一陣。這個當兒,外邊後來的報喜的都趕到了,轟的擁進大門來,嚷成一片。嚷得是:「『秀才宰相之苗』。老爺今年中了舉,過年再中了進士,將來要封公拜相的,轉年四月裡報喜的還來呢!求老爺多賞幾百弔罷!」嚷得裡面聽得逼清,闔家大樂。
公子這才恭恭敬的放下袍袖兒來,待要給父母行禮。安老爺道:「且慢。你聽我說,這喜信斷不得差,但是恪遵功令,自然仍以明日發榜為準。何況我同你都不曾叩謝過天君佛祠,我兩老怎好便受你的頭?你只給我同你娘道了喜,好見過你舅母、岳父母。」公子便雙腿跪下,給父母道了喜,一樣的給舅太太、張老夫妻道了喜。金、玉姊妹道過喜後,安老爺、安太太又叫他夫妻交賀。一時,裡外男女家人丫鬟小廝,黑壓壓跪了一屋子半院子,齊聲叩賀完了,又給爺、奶奶道喜。公子連忙出了屋子,把張進寶拉起來。二位奶奶這裡便招呼兩個嬤嬤周旋長姐兒。
一時,舅太太望著公子道:「這你父親可樂了!」張太太又問他說:「我們姑爺今兒個這就算八府巡按了不是呀?」舅太太道:「將來或者也作得到,今兒個還略早些兒。」安老爺聽了這話,便長吁一聲道:「太太,這不當著二位親家、舅太太在這裡,我一向有句話,卻從不曾說起。玉格這個孩個,一定說望他到台閣封疆的地兒,也不敢作此妄想。只我自己讀書一場,不曾給國家出得一分力,不曾給祖宗增得一分光,今日之下退守山林,卻深望這個兒子完我未竟之志,卻又愁他沒那福命克繼書香。不想今日僥天之幸,也竟中了。且無論他此後的功名富貴何如,只占了這個桂苑先聲,已經不負我十年課子的這番苦心,出了我半載作官的那場惡氣!」這正是:
不須伯道傷無子,生子當生寧馨兒。
要知後事何如,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