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書話表安老爺家報喜的一聲報道公子中了,並且中得高標第六,闔家上下歡喜非常。道賀已畢,便要打點公子進城,預備明日揭曉後拜老師、會同年這些事,此時忙的怎能分身再去梓潼廟赴那個「題糕雅集」?正要著人去辭謝,卻又不好措詞。恰好梅公子早從城裡打發人來打聽,說:「城裡已經報動,聽說公子中了,因關切遣人來打聽。果然恭喜了,便請公子張羅正事,不必赴約。」安老爺這裡打發來人,又專人前去道答,就便打聽那邊的信息。一時諸事停當,才打發公子進城。公子辭過父母出來,又到書房先見過先生,然後才動身。這且按下不表。
再講場中那天填完了榜,次日五鼓,送到順天府懸掛起來。安公子同下場的那班少年,只莫世兄中了,托二爺中了個副榜,餘皆未中。那場裡的三位主考拜榜後也便隨著出場覆命,那些內外簾官紛紛各歸寓所。就中單講安公子那位房師婁主政。這個人雖生長在個風高土厚的地方,性情不免偏於剛介,究竟面目不失其真。只因他天理中雜了一毫人欲在裡邊,就不免弄成那等一個乖僻性情。自從在場裡經了那番,才曉得雖方剛正直也罷,也得要認定情理,不是鬧得脾氣的,早力改前非,漸歸平易。因此出場後便急於盼望這個第六名門生安驥來見,要看看他究竟是怎的個人,好細問他一個端的。
恰好這日安公子第一個到門拜見。投進手本去,他看了,連忙道:「請!」安公子早已裼襲而來。他一看見是個風華濁世的佳公子,先覺得人如其文。當下安公子鋪好拜氈,遞過贄儀,早拜下去。他也半禮相還。安公子站起來,便說道:「門生年輕學浅,蒙老師栽植,知感知勉。只是自問閱歷未深,體用未備,此後全仗老師生成教誨。」他便一把拉住公子的手,說道:「年兄,你我諸話莫談。我且問你,你平日作過一樁甚的大陰德事?先講來我聽。」
公子被他這一回,一時摸不著頭腦,只得答道:「門生在家閉戶讀書,凜遵庭訓,不過守著幾句『入孝出弟』的常經,那裡有甚麼陰德?便是有,既曰『陰德』,門生自己又怎的會曉得?」婁主政一聽這話,心裡說道:「這個門生,且莫合他講文章,只聽說話,就比我通些。」便又問道:「然則一定是尊翁大人平日有個甚麼大功行了?」公子忙道:「門生父親平日卻是認定一片性情,一團忠恕,身體力行;便是教訓門生,也只這個道理。要定說那一樁是功行,門生一時卻指不出來。」
他聽了,早大聲急呼的說了一聲:「如何!這就無怪得動那等兩個大力量的來玉成你這功名了!」安公子此時如何想得到他這位老師在場裡會見著他祖岳、岳父了?聽他說的這等離奇,倒覺駭異,不禁問道:「請示老師,這話因何說起?」
他才恭肅其貌,鄭重其詞說道:「年兄,你今日束修來見,我其實慚愧。你這舉人不是我薦中的,並且不是主司取中的,竟是天中的。」說著,便把他在場裡自閱卷到填榜,目擊安公子那本卷子,怎的先棄後取的情形,從頭至尾不曾瞞得一字,向這個門生盡情據實告訴了一遍。還道:「賢契,你看這段機緣得不謂之天乎?倘然不是那個老人、那位尊神開我愚蒙,只我婁蒙齋蒙蒙一世罷了,豈不被我斷送了你一個真功名,埋沒了你三篇好文字?莫講我今日之下沒福合你作這個通家,我婁蒙齋這場任性違天的罪過可也不小!你回去務必替我請教請教尊翁,這老人合那尊神端的是怎生一個原由,我是要把這節事刻在科場果報裡邊,佈告多士的。」
安公子聽他講了半日,早已悟到他講的那老人所說的「予何人也」那句話,自然該是自己的祖岳老孝廉何焯;那位尊神所說的「吾神何來」那句話,一定便是自己的岳父新城隍何杞了。但是想了想,今日初謁師門,怎得有許長工夫合他把《兒女英雄傳》前三十五回的評話從頭講起?只得說道:「雖說如此,究竟仗著老師的力薦成全,才得備中。」那房師聽了大喜。茶添二道,論了會子安公子的詩文,又細問安老爺的官階年紀,才知是位先達,益加起敬。安公子也便告辭,準備去拜見座師。
接著城裡正有許多應酬,他因記掛著還不曾拜過父母,因此拜過座師便一逕出城回家。在天地佛祠、父母前磕過頭,便在上屋拜見了舅母、岳父母,又去在何家岳父母祠堂、先生館裡行了禮,重新回到上房,才把他見各位老師的光景以至他那位房師講的話,細回了父母一遍。闔家聽了,無不驚異贊歎。
何小姐此時想起他父親來,未免一陣心酸,眼圈兒一紅,只是在公婆跟前不好悲泣。不想安老爺那邊早已淚流滿面,嗚咽不止,一面擦著眼淚,向太太說道:「我這位恩師在生之日,我不知受了他老人家多少裁成。不想今日之下,他老人家久歸道山,還來默佑這個小子,叫人怎的不感極而泣!」因又吩咐公子道:「至於你身受你祖岳、岳父的栽培,從此更當益加感奮,勉圖上進;卻不可仗著這番鬼神之德,稍存一分懈怠。
須知天道至近,呼吸可通,善惡禍福,其應如何。你可曉得一念不違天理人情,天地鬼神會暗中阿護;一念背了天理人情,天地鬼神也就會立刻不容。《易》有云:『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你只看他這『積』字、『餘』字、『必』字,何等有斤兩有把握!只可惜世人都把他作老生常談,讀過去了。往往丟了這玉檢金科,靠些才智用事,以至好端端的骨肉倫常,功名富貴,轉眼間弄到蕩析淪亡,困窮株守,豈不可惜!」當下公子敬聽著父親的教訓,便也如對著天地鬼神一般。
列公,你看這位安老先生,惹著他便是一篇嘮叨,言者何其苦不憚煩,聽者無乃倦而思臥。其奈他家有這等一個善教的老子,便有那等一個肯受教的兒子,也算得個千載奇遇了。
閒話少說。卻說安公子見過父母,才回到自己屋裡。金、玉姊妹今日之下盼得夫婿中了,兩個是一團精神,張羅換衣裳、換帽子。這個叫丫頭伺候茶水,那個又叫嬤嬤預備吃食;這個問了番連朝的車馬勞頓,那個又提了些那日的晴雨寒暄。
看了他三個這番閨房昵昵,兒女喁喁,不禁令人要笑不知愁的那個「閨中少婦」,當春日凝妝上那座翠樓的時候,忽然看見陌頭一片楊柳春色,就後悔不該叫他夫婿遠去覓封侯起來,那一悔,真真悔得丟人兒,沒味兒!
閒話少說。卻說安公子次日起來,依然回明父母進城,忙著去作會同年、會同門、公請老師、赴老師請、序齒錄、送硃卷這些事。直等赴過鹿鳴宴,拜完了客,也就耽延了十餘天,早又交了十月,才待回莊園而來。到了家,只見門前冷靜靜的,眾家人都不在跟前,只有個劉住兒在那裡看門,便問他道:「老爺是在上房裡,是在書房裡呢?」他回道:「老爺飯後同程師爺帶了個小小子,往近山一帶閒走去了。」公子便一路進了二門,早聽得太太歡笑之聲,隔著玻璃一望,原來同舅太太、張親家太太帶了長姐兒在那裡鬥牌呢。
公子進了屋子,見過母親,也說了些連日城裡應酬匆忙的話,便問道:「我父親不在家,母親今日倒無事?」安太太道:「可不是,自從你倆媳婦兒接過這個家去,弄得很妥當,想的也週到,我同你父親可就省大了心了。這幾天你父親沒事,吃完了飯只坐在那裡拿著本子書瞧,我說:『這麼好天氣,為甚麼不學鄧九公也出去閒走走,活動活動呢?』今日才同你師傅到晚香寺看菊花去了。我閒著也是白坐著,我們就打起骨牌湖來了。你瞧,那杌凳兒上的錢都是我贏的,回來咱們娘兒們商量著弄點兒甚麼吃。--也難得贏你舅母倆錢兒。」
舅太太笑道:「輸倆兒輸倆兒罷,好容易盼得不鬥那個揪心牌了!」公子也笑了。因回頭不見金、玉姊妹,便問丫頭們道:「兩位大奶奶呢?怎麼一個兒也不在這裡?」張太太道:「他倆可不得閒兒耍呀,忙了這幾日了。」太太道:「真個的,你也家去瞧瞧罷,他們今兒忙呢。」
公子便出了上屋,回到自己院來。將進院門,只見張進寶、華忠、戴勤、晉升、梁材等一干人都站在倒座東邊那間窗前,聽著兩位大奶奶屋裡吩咐甚麼話呢。他進了院門,便奔了那屋裡來。聽得屋裡回了一句說:「爺過來了。」他姊妹早已迎到堂屋裡,接著問了兩句閒話,便要跟過住房來。公子道:「就在這裡坐罷。」說著,公子先走到裡間。只見靠北窗八仙桌子上堆著大高的兩摞冊子,旁邊又擱著筆硯算盤。公子道:「請治公。」何小姐便笑道:「既如此,索興讓我們把這點兒事料理完了,咱們好說閒話兒」公子便在靠南一張小牀兒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