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繁体)

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聲

更新时间:2021-03-16 17:16:33

要來攙越!從來說『聰明正直之為神』,謂神聰明,我婁某也不〕懂;謂神正直,我類某也不偏邪。便是神道……」一句話不曾說完,只聽那神道大喝了一聲道:「唗!住口!」他底下這句話大約要說:「便是神道來說這個人情,我也不答應」,誰知那神道的性兒也是位不讓話的,不容他往下說,便兜頭一喝,說道:「狂徒!看你讀聖賢書,司舉錯權,雖是平日性情失之過剛,心術還不離乎正,所以那位老人家才肯把天人響應的道理來教誨你。你怎的讀書變化氣質,倒變成這等一副氣質來!可不是不知教誨麼?」說罷,聲色俱厲,二目神光炯炯,直射到他臉上來。直嚇得他一身冷汗,戰兢兢的道:「尊神宥我愚蒙,留些體面,待婁養正速把這本卷子薦上堂去,勉贖前愆,何如?」說道,便連連的拜叩個不住。那神道才有些顏霽,說道:「既知悔悟,姑免深求。」他只道那神道說完這句便好走了,不想那神道不往外走,卻轉向裡來。他爬起來回頭一看,只見方才夢中的那位老者正不知甚麼時候進來,早端端正正坐在那裡。又見那位神道走到那老者跟前,控背躬身,不知說了兩句甚麼話。那老者乾笑了一聲,道:「不想這樣一個順水推舟的人情,也要等你們戴紗帽的來說才說的成!」說著,便拄著杖站起來,那位神道倒隨在身後,還扶持著他,一同出門而去。緊接著便聽得外間的門風吹的開關亂響,嚇得個婁主政骨軟筋酥,半晌動彈不得。良久良久,聽得沒些聲息了,才巴著簾子向外望了一望,那門依舊好端端虛掩在那裡,他那個跟班的卻如死狗一般的睡倒在一張板凳上。

他定了定神,才叫醒了人,點亮了燈,重新把安公子那本卷子加起圈來,重新加了批語,打了薦條。聽了聽,更樓上的鐘鼓還不曾交得三更。打聽堂上主司正在那裡閱卷,他便整好衣冠,拿了那本卷子,薦上堂去。主考接過來,不看文章,先看了看是本漢軍旗捲,便道:「這捲不消講了,漢軍卷子已經取中得滿了額了。」那婁主政見不中他那本卷子,那裡肯依?便再三力爭,不肯下堂。把三位主考磨得沒法了,大主考方公說道:「既如此,這本只得算個備捲罷。」說著,提起筆來在捲面上寫了「備中」兩個字。

列公,你道這「備捲」是怎的一個意思?我說書的在先原也不懂,後來聽得一班發過科甲的講究,他道凡遇科場考試,定要在取中定額之外多取幾本備中的卷子,一本預備那取中的卷子裡,臨發榜之前忽然看出個不合規式,不便取中的去處,便在那備捲中選擇一本補中;二則,叫這些讀書人看了,曉得傍有定數,網無遺才,也是鼓勵人才之意;其三,也為給眾房官多種幾株門外的「虛花桃李」。這備捲前人還有個譬喻,比得最是好笑。你道他怎的個譬喻法?他把房官薦捲比作「結胎」,主考取中比作「弄璋」,中了副榜比作「弄瓦」,到了留作備捲到頭來依然不中,便比作個「半產」。他講的是一樣落了第,還得備手本送贄見去拜見薦捲老師,便同那結了胎,才歡喜得幾日,依然化為烏有,還得坐草臥牀,喝小米兒粥,吃雞蛋,是一般滋味。倘有個不肯去拜見薦捲老師的,大家便要說他忘本負恩。何不想想,那房師的力量止能盡到這裡,也就同給人作個丈夫,他的力量也不過盡到那裡一個道理。你作了榜外舉人,落了第,便不想著那老師的有心培植;難道你作了閨中少婦,滿了月,也不想那丈夫的無心妙合不成?這番譬喻雖謔近於虐,卻非深知此中甘苦者道不出來。然則此刻的安公子已就是作了個半產嬰兒了!可憐他闔家還在那裡沒日夜的盼望出榜高中!這便是俗語說的「世間沒個早知道」也。

話休絮煩。即說這年出榜正定在九月初十日這天。前兩天內外簾的主考、監臨便隔簾商量,因本科赴試的士子較往年既多,中額自然較往年也多,填榜的時刻便須較往年寬展些才趕得及。因此到了九月初九這日,才得辰刻,便封了貢院頭門,內外簾撤了關防。預先在至公堂正中設了三位主考的公案,左右設了二位監臨的公案,東西對面排列著內外監試合十八房的坐次,又另設了一張桌兒,預備拆彌封後標寫中簽,照簽填榜。當地設著一張丈許的填榜長案,大堂兩旁堆著無數的墨捲箱。承值書吏各司其事,還有一應委員、房吏、差役以至跟役人等,擁擠了一堂,連那堂下丹墀裡也站著無數的人,等著看這場熱鬧。那貢院門外早屯著無數的報喜的報子,這班人都是老早花了重價買轉裡面的書辦,到填榜時候,拆出一名來,就透出一個信去。他接著便如飛去報,圖的是本家先一天得信,他多得幾貫賞錢。

不一時,預備齊集,點鼓升堂。主考才離了衡鑒堂,來到至公堂合監臨相見。各官三揖參謁已畢,便有內簾監試領了內簾承值官吏,把取中的硃卷送到公案上,先把五魁的魁捲放在當中,又把第六名以下的中捲一束束挨次擺得齊整,然後才把那束備中的卷子另放一處。向例填榜是先從第六名填起,全榜填完了,然後倒填前五名。這個原故,只在這《兒女英雄傳》安老爺中進士的時候已經交代過了,此時不須再贅。

當下只見那位大主考歸坐後,把前五魁魁捲挪了一挪,伸手先把那中捲裡頭一本第六名拿起來,照號弔了墨捲,拆開彌封。拆出來大家一看,只見那捲面上的名字叫作馬代功,漢軍正白旗人。原來這人的乃翁作過一任南監掣,他本身也捐了個候選同知,其人小有別才,未聞大道。論他的才情,填詞覓句無所不能,便是弄管調弦也無所不會,是個第一等輕薄浮浪子弟。卻正是那位漢監臨大人當日未發以前、來京就館時候教過的一個最得意的闊學生。如今見第一捲取中的便是他,不禁樂的掀鬚大叫道:「易之中了!這個正是我的學生,聰明無比!他家要算個大族。他的表字易之,別號叫作簣山。

不惟算得他們旗人中第一個名家,竟要算北京第一個才子。三位老前輩今日取了這個門生,才叫作『名下無虛,主司有眼』,可稱雙絕。不信,等他晉謁的時候,把他那刻的詩集要來看看,真真是杜、李復生,再休提甚麼王、楊、盧、駱。」

恰好這捲正是那位類主政薦的,那位大主考方公取中的,聽得這話也十分得意,便道:「這所謂『文有定評』了,可見我這雙老眼竟還不盲。」

說著,那位監臨大人便把他的硃卷捧在手裡,吟哦他那首排律的詩句。這個當兒,那邊承書中簽的兩個外簾官早已研得墨濃,蘸得筆飽,等著對過硃墨捲,便標寫中簽。不想得那位監臨大人看著那本卷子,忽然地嚷起來道:「慢來!慢來!為啥了?他這首詩不曾押著官韻呀!」

方老先生聽了,也覺詫異,說:「不信有這等事!想是謄錄譽錯了,對讀官不曾對得出,也不可知。」急急的把墨捲取過來,親自又細細的對了一番,可不是忘了押官韻了是甚麼呢!怔了半日,倒望著大家道:「這便怎樣?啥偏偏的又是個開榜第一人!不但不好將就,而且不便斡旋。此時再要把通榜的名次一個個推上去,那捲面上的名次都要改動,更不成句話說了。不麼,我們就向這備捲中對天暗卜一捲,補中了罷。大家以為怎樣?」眾人連說:「言之有理。」說著,大家都站起來。

那大主考便打開那一束備中的卷子,挑出幾本合字號的來擱在一處,立刻秉了一片為國求賢的心,必誠必敬,望空默祝了一遍。先用右手把那挑出來擱在一處的幾本備捲抖散了,他的左手還有些信不過他的右手,又用左手掀騰了一陣,暗中摸索出一本來,一看,正是那位婁主政力爭不退的「成字六號」那一捲。連忙叫了坐號,調了墨捲來,拆開彌封一對,只見那捲面子上寫的名字正是「安驥」兩個字。大家看了那個「驥」字,才悟到那個表字易之、別號簣山的馬代功,竟是替這位不稱其力稱其德的良馬人代天功,預備著換安驥來的。只可憐那個馬生,中得絕高,變在頃刻,大約也因他那浮浪輕薄上,就把個榜上初填第一名暗暗的斷送了個無蹤無影!此時真落得「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止,吾止也」了。

這等看起來,功名一道,豈惟科甲,便是一命之榮,苟非福德兼全,也就難望立得事業起!不然,只看世上那班分明造極登峰的,也會變生不測;任是爭強好勝的,偏逢用違所長。甚至眼前才有個轉機,會被他有力者奪了去,頭上非沒個名器,會教你自問作不成。凡事固是天公的遊戲弄人,也未必不是自己的暗中自誤!然則只吾夫子這薄薄兒的兩本《論語》中,「為山九仞」一章,便有無限的救世婆心,教人苦口。其如人廢而不讀,讀而不解,解而不悟,悟而不信何?

閒話少說。卻說至公堂上把安驥安公子取中了第六名舉人,占了先聲。當下那班拆封的書吏便送到承書中簽的外簾官跟前,標寫中簽。那官兒用尺許長寸許寬的紙,筆酣墨飽的寫了他的姓名旗籍。又有承值宣名的書吏,雙手高擎,站在中堂,高聲朗誦的唱道:「第六名安驥,正黃旗漢軍旗籍庠生。」唱了名,又從正主考座前起,一直繞到十八位房官座前,轉著請看了一遍。然後才交到監試填榜的外簾官手裡,就有承值填榜的書吏用碗口來大的字照簽謄寫在那張榜上。此時那位婁主政只樂的不住口的念誦:「有天理!有天理!」他此時痛定思痛,想起那日夢中那位老者說的「他名字已經大書在天榜上了」這句話來,益發覺得幽暗之所,沒一處不是鬼神;鬼神有靈,沒一事不上通天地,煞是令人起敬起畏。

書中且言不著場裡填榜的事。卻說場外那一起報喜的,一個個搓拳抹掌的都在那裡盼裡頭的信,早聽得他們買下的那班線索隔著門在裡面打了個暗號,便從門縫中遞出一個報條來,打開看了看,是「第六名安驥」五個字。內中有個報子,正是當日安老爺中進士的時候去報過喜的,他得了這個名條,連忙把公子的姓名寫在報單上,一路上一個接一個的傳著飛跑。那消個把時辰,早出了西直門,過了藍靛廠,奔西山雙鳳村而來。這且不表。

再說安老爺自從得了初十揭曉的信息,便慮到這日公子倘然一個不中,在家面面相覷,未免難過;又有自己關切的幾個學生,也盼早得他們一個中不中的確信。只是住得離城〕遠,既不好遣人四處打聽,便是自己進城候信,又想到太太、媳婦在家,也是懸望。正在為難。恰好這班少年從出場起便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到了這日,那裡還在家裡坐得住?因是初十日出榜,先一日准可得信,便大家預先商量著在內城、西山兩下相距的一個適中之所,找了座大廟。那廟正是座梓潼廟,廟裡也有幾處點綴座落。那廟裡還起著個「敬惜字紙」的盛會,又存著許多善書的板片,是個文人聚會的地方。

是日也約了安公子一同在那裡舒散一天,作個「題糕雅集」,便借此等榜。

公子回知了父親,安老爺也以為可。他到了重陽這日,早起吃了些東西,才交巳正,便換了隨常衣裳,催齊車馬,見過堂上,回明要去。安老爺囑咐他道:「你只顧去,大家談談倒好消遣。家裡得了信,自然給你送信去。倘然你那裡得了信,就即刻回來。如果兩地無信,像你這樣年紀,再多讀兩年書,晚成兩年名,也未始非福。」公子也領會得這是父親慮到自己不中先慰藉一番的苦心,只聚精會神答應,不遑他顧。

倒是安老爺只管說著話,耳輪中卻聽得二門外一陣人語嘈雜,才回頭要問,只見張進寶從二門跑進來,華忠、隨緣兒父子兩個左右架著他的膀於,他跑得吁吁帶喘,晉升等一干家人也跟在後面。安老爺正不知甚麼事,只見張進寶等不及到窗前,便喘吁吁的高聲叫道:「老爺、太太天喜!奴才大爺高中了!」安老爺算定了兒子這科定不得中的,便是中,也不想這時候便有喜信。聽了這話,也等不得張進寶到跟前,「阿」了一聲站起來,發腳就往院子裡跑,直迎到張進寶跟前,問道:「中在第幾名?」那張進寶是喘得說不出話來,老爺便從他手裡搶過那副大報單來,打開一看,見上面寫著「捷報貴府安老爺,榜名驥,取中順天鄉試第六名舉人」,下面還寫著報喜人的名字,叫作「連中三元」。安老爺看了,樂得先說了一句:「謝天地!不料我安學海今日竟會盼到我的兒子中了!」手裡拿著張報單,回頭就往屋裡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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