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不見他這些日子早上請安總是從外頭進來?」安老爺只喜得不住點頭,因向太太道:「這小子果能如此,其實叫人可疼!」
列公請看,普天下的婦道,第一件開心的事,無過丈夫當著他的面贊他自己養的兒子。安太太方才見老爺說公子慌的有些外務,正捏一把汗,怕丈夫動氣,兒子吃虧;不想兩個媳婦這一圓和,老爺又這一誇獎,況且安老爺向日的方正脾氣,從不聽得他輕易誇一句兒子的,今日忽然這樣談起來,歡喜得老夫妻之間太太也合老爺鬧了個「禮行科」,說道:「這還不是老爺平日教導的好處!」因又望倆媳婦說道:「他這股子橫勁,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來喲,還是你們倆逼得懶驢子上了磨了呢?」
安太太口裡是只管這等說,其實心裡是因兒子疼媳婦的話。那知這句話倒說著了!那位打算詩酒風流的公子,何嘗不是被他姊妹兩個一席話,生生的把個懶驢子逼上了磨了呢!然雖如此,卻也不可小看了這個懶驢子。假如你無論怎麼樣想著方法兒逼他上磨,他是一個勁兒的屎溺多,坐著坡,不上定了磨了,你又有甚麼法兒?只是安老爺那樣厚德載福的人,怎的會有恁般的兒子?
閒話少說。卻說安公子這日正在書房裡溫習舊業,坐到晌午,兩位大奶奶給送出來滾熱的燒餅,又是一大碟炒肉燉疙瘩片兒,一碟兒風肉,一小銚兒粳米粥。恰好他讀文章讀得有些心裡發空,正用得著,便拿起筷子來揀了幾片風肉夾上。才咬了一口,聽得父親叫,登時想起「父召無諾,手執業則投之,食在口則吐之,走而不趨」的這幾句《禮記》來,便連忙恭恭敬敬的答應了一聲:「嗻。」扔下筷子,把嘴裡嚼的那口餑餑吐在桌子上,口也不及漱,站起來就不慌不忙、斯斯文文、行不由逕的走到上房來。
老爺一見,先就笑容可掬的道:「罷了,不必了。我叫你原為今日消閒,想到明年鄉試,要催你用起功來。方才聽得兩個媳婦說,你自己已經理會到此,這更好了。只是你現在的功課打算怎的個作法?」公子回道:「打算先讀幾天文章,再作一兩篇文章,且斂斂心思,熟熟筆路。」安老爺道:「是便是了,只這功課不是從這裡作起。制藝這一道,雖說是個騙功名的學業。若經義不精,史事不孰,縱然文章作的錦簇花團,終為無本之學。你的書雖說不生,荒了也待好一年了。只怕那程老夫子見你是個成人之學,也就不肯照小學生一般教你背誦,將來用著他時,就未免自己信不及。古人『三餘』讀書,趁眼前這殘冬長夜,正好把書理一理,再動手作文章不遲。讀的文章,有我給你選的那三十篇啟、禎,二十篇近科闈墨,簡煉揣摩,足夠了,不必貪多。倒是這理書的工夫,切忌自欺,不可涉獵一過。從明日起,給你二十天的限,把你讀過的十三部經書,以至《論》、《孟》都給我理出來。論不定我要叫你當著兩個媳婦背的,小心當場出醜!」公子自然是聽一句應一句。太太合二位少奶奶,一邊是期望兒子,一邊是關切夫婿,覺得有老爺這幾句溫詞嚴諭更可勉勵他一番。
不想這話那個長姐兒聽見,心裡倒不甚許可了。他暗暗的納悶道:「喲!這麼些書,也不知有多少本兒,二十天的工夫,一個人兒那兒念的過來呀?這要累著呢!」你道好笑不好笑?人家自有天樣高明的嚴父,地樣博厚的慈母,再加花朵兒般水晶也似的一對佳人守著,還怕體貼不出這個賢郎、這位快婿的?念的過來念不過來,累的著累不著,干卿何事?卻要梅香來說勾當!豈不大怪?不怪,揆情度理想了去。此中也小小的有些天理人情。列公如不見信,只看孟子合告子兩個人抬了半生的硬槓,抬到頭來,也不過一個道得個「食色性也」,一個道得個「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
閒話休提。卻說安老爺吩咐完了公子這話,便合太太說道:「玉格的功名是我心裡第一樁事,第二樁便是我家的家計。我家雖不寬餘,也還可以勉強溫飽;都因我無端的官興發作,幾乎弄得家破人亡。還仗天祖之靈,才幸而作了個失馬塞翁,如今要再去學那下車馮婦,也就似乎大可不必了。只是我既不再作出山之計,此後『衣食』兩個字,卻不可不早為之計。這樁事又苦於正是我的尺有所短,這些年就全仗太太。話雖如此,難道巧媳婦還作得出沒米的粥來不成?我想理財之道,大約總不外乎『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的這番道理。為今之計,必須及早把我家這些無用的冗人去一去,無益的繁費省一省,此後自你我起,都是粗茶淡飯,絮襖布衣,這才是個久遠之計。趁今日你我消閒,兒媳輩又齊集在此,何不大家計議起來?」
太太道:「老爺這話慮得很是,我也是這麼想著。就只這話說著容易,作起來只怕也有好些行不去的。就拿去人說,我家這幾個中用些的家人,都是老輩子手裡留下的,去了,一時又叫他們到那兒去?就是這幾個僱工兒人,這麼個大地方兒,也得這些人才照應的過來。講到煩費,第一,老爺是不枉花錢的;就是玉格這麼大了,連出去逛個廟聽個戲都不會。
此外,老爺想,咱們家除了過日子之外,還有甚麼煩費的地方兒嗎?就勉勉強強的摳搜些出來,這個局面可就不像樣兒了!至於大家的穿的戴的東西,都是現成兒的,並不是眼下得用錢現置,難道此時倒棄了這個,另去置絮襖布衣不成?老爺白想,我這話說的是不是?」
安老爺雖是研經鑄史的通品,卻是個秤薪量水的外行。聽了這話,不惟是個至理,並且是個實情,早低下頭去發起悶來,為起難來。半日,說道:「這等講,難道就坐以待斃不成?」
太太道:「老爺別著急,我心裡也慮了不是一天兒了。但是這話要合我們玉格商量,可是白商量;商量不成,他且合你背上一大套書,沒的倒把人攪糊塗了。倒是我娘兒三個前日說閒話兒,倆媳婦說了個主意,我聽著竟很有點理兒。左右閒著沒事,老爺為甚麼不叫他們說說?老爺聽著可行不可行。萬一可行,或者他們說的有甚麼不是的地方,老爺再給他們駁正駁正,我覺著那倒是個正經主意。」安老爺道:「既如此,叫他們都坐下,慢慢的講。」安老爺是有舊規矩的,但是賜兒媳坐,那些丫鬟們便搬過三張小矮凳兒來,也分個上下手,他三個便斜簽著伺候父母公婆坐下。
這個禮節,我說書的先以為然。何也呢?往往見那些世族大家,多半禮重於情,久之,情為禮制,父子便難免有個不達之衷,姑媳也就難免有個難伸之隱,也是居家一個大病。
何如他家這等婦子家人聯為一體,豈不得些天倫樂趣?至於那燕北閒人著這段書,大約醉翁之意未必在酒。他想是算計到何玉鳳、張金鳳兩個人四隻小腳兒,通共湊起來不夠營造尺一尺零,要叫他站著商量完了這樁事,那腳後根可就有些不行了!
當下安老爺見兒媳兩旁侍坐,便問道:「你們是怎麼個見識?『盍各言爾志』呢!」何小姐先說道:「媳婦們也是那天伺候婆婆,閒話提到我家家計,偶然說到這句話。其實事情果然行得去行不去,媳婦們兩個究竟弄得成弄不成,此時也不敢說滿了,還得請示公婆。媳婦在那邊跟舅母住著的時候,便聽得圍著這莊園都是我家的地,那時候聽著,覺得離自己的心遠,止當閒話兒聽過去了。及至過來,請示婆婆,才知道這地年終只進二百幾十兩銀子的租子,問到這個根底,婆婆也不大清楚。請示公公,果然的這等一塊大地,怎的只進這些須租子?我家這地到底有多少頃畝?」
安老爺見問,先「阿嗳」了一聲,說:「這句話竟被你兩個把我問倒了。這項地原是我家祖上從龍進關的時候占的一塊老圈地,當日大的很呢!南北下裡,南邊對著我家莊門那座山的山陽裡,有一片楓樹林子,那地方兒叫作紅葉村,從那裡起,直到莊後我合你說過的那個元武廟止;東西下裡,盡西頭兒有個大葦塘,那地方叫作葦灘,又叫作尾塘,從那裡起,直到東邊亢家村我那座青櫳橋。這方圓一片大地方,當日都是我家的,自從到我手裡,便憑莊頭年終交這幾兩租銀,聽說當年再多二十餘倍還不止。大概從占過來的時候便有隱瞞下的,失迷掉的,甚至從前家人莊頭的詭弊,暗中盜典的都有。這話連我也只聽得說。」
何小姐道:「只不知這老圈地,我家可有個甚麼執照兒沒有?」安老爺說:「怎的沒有!凡是老圈地,都有部頒龍票,那上面東西南北的四至都開得明白。只是老年的地不論頃畝,只在一夫之力一天能種這塊地的多少上計算,叫作一晌。所以那頃數至今我再也弄不清了。」
何小姐道:「果然如此,那就好說了。有了執照不愁找不出四至的,按著四至不愁核不出頃數來,憑著頃數不愁查不出佃戶來。佃戶一清,那戶現在我家交租,那戶不在我家交租,先得明白了。便可查那不在我家交租的佃戶名下,地租年年都交到甚麼人手裡;查出下落來,如果是失迷的、隱瞞的,怎能便由他隱瞞、失迷?只要不究他的以往,便是我家從寬了。即或其中有莊頭盜典出去的,我們既有印契在手裡,無論他典到甚的人家,可以取得回來的;如果典價無多,拿著銀子照價取回來,不合他計較長短,也就是我家從寬了。這等一辦,又加增了進項,又恢復了舊產,豈不是好?況且這地又不隔著三五百里,都圍著家門口兒,也容易查。只要查得清楚,敢怕那租子比原數會多出來還定不得呢!」
張姑娘道:「我姐姐這話說的可真不錯!我到了咱們家這一年多,聽了聽京裡置地,敢則合外省不同;止知合著地價計算租子,再不想這一畝地有多大出息兒。就拿高粱一項講,除了高粱粒兒算莊稼,高粱苗兒就是笤帚,高粱稈兒就是秫秸,剝下皮兒來就織席作囤,剝下秸檔兒來就插燈插匣子,看不得那根子岔子,只作柴火燒,可是家家兒用得著的,到了鄉下,連那葉子也不白扔。那一樁不是利息?合在一處,便是一畝地的租子數兒。就讓刨除佃戶的人工飯食、牲口口糧去,只怕也不止這幾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