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寇志(繁体)

第一百二十回

更新时间:2021-03-16 17:05:37

徐青娘隨叔探親 汪恭人獻圖定策

卻說徐槐席間對眾官員道:「本縣此番克賊,其故有三:一者盜魁宋江遠在泰安,所有勇將雄兵,盡離本寨;二者吳用病困新泰,賊軍主謀無人;三者梁山群賊藐視我們,以為無害。故我軍一出,得以大獲全勝。但賊人根本未動,經此一跌,必然空群而來;更防吳用病癒,必轉來對付我們:即宋江聞報,亦必盛怒前來,以報其仇。那時賊人勢大,區區鄆城,未易輕櫻其鋒也。」眾人聽了,都耽起憂來,道:「怎好?」徐槐道:「諸君不必耽憂,本縣自有調度。」大眾無言,酒闌而散。

徐槐對任森道:「近日天氣嚴寒異常,人畜凍死無數,賊兵亦是血肉身軀,未必熬得寒氣,涉冰如飛;況聞賊魁盧俊義已受重傷,養病不暇,亦何暇與我拼命來爭乎?惟來年春暖,賊人武怒而來,那時梁山全隊當我前面,又有嘉祥、濮州兩路夾攻,絕非小耍,所當預思良策。」任森躊躇良久道:「此地鄰縣矩野,有一位隱君子,具知人之識,人人樂為之用,也與老師同姓,表字溶夫……」任森詞未畢,徐槐點頭道:「是吾族兄也。現在高平之麓,我卻忘了。若我去請他,諒不我卻,須差何人去走遭?」只見顏務滋上前道:「恩師要請溶夫先生,小將願去,這溶夫最知我的。恩師何不寫起信來,待小將星夜前去,包管一請就來。」徐槐大喜,當時修起一封書札,次日交與顏樹德。樹德佩了寶刀,跨了烏雅馬,一路衝風破寒向高平山而去。

你道顏樹德為何認識徐溶夫?原來徐溶夫有個姪女,小字青娘,是嫁在顏家的。丈夫名喚顏?,即樹德之堂叔也。顏?幼小聰明,讀書成誦,過目不忘,稍長便通諸子百家,更兼舉止嫻雅,處事精詳。父老見者無不許為少年英器。惜乎天不永年而夭,族中無不借之。樹德無賴使酒,諸事逞性,不務正業,族中無不惡之。惟青娘深知樹德日後必成大器,顏?在日,時常勸顏?好生看覷這姪兒,村德因此常感戴這位嬸娘。且舉一事為證:

那顏氏族中有一個名喚顏之厚的,較樹德長一輩。有個兒子叫做顏赤如,性情極其躁暴,膽子卻極懦弱。顏之厚因其性躁,深恐其學了他哥子樹德的壞樣,因此禁止樹德,不許上門。又延請了一位先生,姓黃名漣,在家中日日教赤如讀書,又兼教赤如舉止須要謹慎,凡事須要忍耐等語。這黃先生教法極嚴,板子、界方不少貸。赤如忍氣吞聲,膽子越小,煩恨越深,想想左右終是一打,索性瞞著父師,三瓦四舍,無不遊蕩。也是合當有事,那年顏氏移居矩野,矩野縣內有一家姓井的,住居泥水衖。赤如不合一時慷慨,私借與他十兩小貨銀子。那井家探知赤如父師嚴緊,料此事必不敢聲張,便賴了他。赤如去討過數次,那井家只是不還。赤如深畏聲張,忍了氣不敢發話,想了一想,猛記一個父輩朋友來。那個朋友姓何,雙名見機,極會商量方法的。赤如想到了,便逕去尋他。

原來那何見機也與樹德相認識,當時一見赤如進來,各相施禮。何見機開言問道:「赤兄有何見諭?」赤如將井家的事情說了,並求妙策。何見機歎道:「我往常常說令尊家教太嚴。吾兄質地本是醇謹,大宜開拓胸襟,暢展懷抱。不期令師黃先生,只知一味拘束,弄得神氣蕭索,人人都生戲侮。我也向令尊前說過多次,令尊總說足下性情暴躁,不可不禁,我看足下何嘗暴躁哉?如今此事,只有央令兄務滋同去。令兄一貌堂堂,聲如巨雷,那井家必然怕他,此去定可集事。」赤如道:「家父得罪了他,恐他未必肯來。」何見機道:「令兄義氣深重,況足下又與他手足至親,我料他斷不膜視。」

赤如領教,當下辭了何見機,去尋著了樹德。赤如拖住樹德道:「哥哥,閒常我家少禮貌,總看祖宗面上,體要介意。」樹德道:「賢弟,你說那裡話來!今日你有甚事求我?」赤如將井家的事說了,還未說到求助的話,只見樹德雙眉剔起道:「我家兄弟,直被外人如此欺侮!賢弟休走,我同你去和他理會。」當時同赤如直奔井家。井家一見樹德,早已嚇殺。樹德一把揪住問道:「你這廝欠我赤如兄弟十兩銀子,是真的麼?」井家道:「……是……是……是有的。」樹德道:「既有的,今日便還。」井家不敢不依,只得先還了五兩,說:「那五兩,求懇緩到明日,再行奉上。」樹德教赤如收了五兩銀子,方才放手,與赤如去了。那井家不伏氣,直去告訴顏之厚,說:「赤如通同樹德,到我家來逞強,勒捎了五兩銀子去。」之厚一聽「赤如通同樹德」六字,怒從心上起,便奪那赤如的五兩銀子還了井家,將赤如交與黃先生結實打。赤如一口氣回不轉,竟登時殞命。黃漣大驚,一溜煙逃走,不知去向。之厚見兒子死了,恨樹德入骨,竟將樹德賺到書房,一索捆了,做了一張呈子,稱樹德毆死堂弟赤如,買囑幾個家人作見證,竟直送到矩野縣去。

徐青娘在顏氏別宅,一聞此事,便柳眉對鎖,疑了半晌道:「樹德,樹德,我看你性雖剛勇,卻斷斷不是逞性殺人的野蠻子。況且你與赤如無仇,何故殺他!之厚叔有深恨於你,你今日這起案,定有奇冤。況且你這身本事,從此埋沒了,豈不可惜。只可歎我丈夫已故,我是一個女流,如何能救得你?」想了一想道:「有了。」便吩咐備乘轎子,逕到高平山徐溶夫家來。徐和一見便道:「賢姪女許久不見了,你嬸娘兀自常常記掛你。」青娘道:「正是,一向不來請叔叔、嬸娘的安,兩位兄弟都好?」當時徐和的娘子並長生、偉生都相見了,到後軒坐地,青娘開言道:「今日有件要緊事來求叔叔。」徐和道:「甚事?」青娘道:「寒族顏樹德,想叔叔素常也曉得的,今日遭了不白之冤。」徐和驚道:「這顏務滋,我素常聞知他是位英雄,只因我深山修養,懶於應酬,不曾見他。他今日端的遭了什麼冤事?」青娘便將上項事說了一遍,便道:「赤如怎樣死的,不曉得他。但姪女看來,斷斷不是樹德打殺的。如今他身在囹圄,性命難保,叔叔可有方法救得他?此人如果冤殺,真是可惜。」徐和道:「賢才遭難,豈容不救!只是此事,非錢不行,可恨我現在瓶無儲粟,家徒四壁,如何做得?至於當道官吏,我素常又懶於往來,今日有事,卻無門路可尋。」青娘道:「如此說來,這樹德竟救不得了,又沉沒了一位英雄。姪女想,如要用錢,姪女典鬻些簪珥,可以湊得。至於如何設法之處,還望叔叔費心。」徐和道:「姪女體著急。我想只是買上告下,挖尋門路一法,弄得極好,只落得務滋免得死罪,脊杖刺配,終受了惡名。今我須定個主見,竟要令務滋洗脫冤枉,釋然無事方好。」沉吟了好一歇,道:「有了。此去鄰縣鄆城中,有一家姓汪的,係是世家大族,當道大為契重,我也有人認識,且去尋尋他看。只是他族中與我最親近的一個,名喚汪往然,為人卻模楞無主見,此事他未必耽承得。」只見青娘笑逐顏開道:「這汪家,原來叔叔認識的,妙極矣。不瞞叔叔說,這汪家與我顏家也有好幾門親,所以他家的人姪女都曉得。叔叔所說的汪往然,他有個親叔,是戊子科舉人,現在曹州府裡辦刑名,府尊最契重他,且喜是矩野縣頂頭上司衙門。他為人最有義氣,叔叔去托他,無不成功。」徐和道:「既如此,事不宜遲,便作速寫起書札,到鄆城去先投汪往然,托其轉懇。」只見偉生立起身道:「此去先到鄆城,再到曹州,曹州又到鉑野,路途迂迴,須得星夜持書趕去為妙,孩兒願去。」徐和道:「甚好。」當將書信交與偉生。

偉生持到鄆城縣面交汪往然,又再三懇托;汪往然當即差人齎書到曹州府裡去,求他的叔子;他叔子一見,便將冤枉情由訴與本府;本府當即修起一封書信,投遞到鉅野縣。等得偉生轉來,鉅野縣已將顏樹德一案昭雪:顏樹德無罪釋放;顏之厚依誣告人死罪反坐律,未決,減一等擬罪;井家被審出賴債誣陷等情,亦依律擬罪;何見機原案株連,因樹德無罪,亦不追究;黃漣現在逃避,俟獲日另結。青娘謝了徐和,仍回夫家。

樹德出了重罪,過了數日,方才曉得是溶夫與他的嬸娘救他的。感恩涕泣,叩謝了青娘。又直奔到高平山,向徐和叩謝。徐和一見樹德,果然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於聞名,當時大喜,留飲敘談。自此樹德常到徐和家來。徐和家有事,樹德常為出力,徐和因此稱樹德為「我家禦侮之臣」。這都是十餘年前的話。其後樹德遠遊四海,惟徐青娘常來轉望徐和。

原來徐和得了本師陳念義先生的真傳,深曉火候還丹之術,只是累著一個貧字,衣食操勞,以故下手不得,閒時且參究內典禪乘。青娘見了,也慇懃動問。徐和便與說些四果的修證,便道:「這是中小兩乘的工夫,再上去還有大乘工夫,最上乘工夫,古人面壁十年,方能頓悟,從此直超無生法忍。我輩根淺智薄,如何攀得上。所以我佛無量慈悲,特於三乘之外,開一異勝方便法門:固凡夫不能無念,而命之曰念佛;不能無生,而命之曰往生;又示以勝妙光明之境界,名之曰極樂國土,又日淨土。使之繫心一緣,直抵淨境,及至誕登彼岸,方恍然悟念佛之本無念,往生之本無生也。此法無智無愚,無閒無忙,皆可行得。智者以圓悟而速證,愚者亦以純一而竟成;閒者以積功而徐至,忙者亦但以念切而直前。世人不信,哀哉!賢姪女如有意求脫生死,愚叔書架上有天台智者《十疑論》、永明禪師《宗鏡錄》、天如祖師《或問》、飛錫禪師《寶王論》、龍舒居士《淨土文》、蓮池大師《彌陀疏鈔》,以及近士所輯之《淨土歸源》、《淨土輯要》、《蓮宗輯錄》、《淨土聖賢論》等書,都是發明淨土妙義的,賢姪女俱可參閱。」青娘聽了大喜,從此不時到徐和家轉往,聽受淨土妙義。那徐娘子性地質直慈祥,時常聽徐和講些淨土,早已深信行持,又得了青娘為道侶,彼此互相談論,大為精進。徐和亦甚喜,又教育娘行持觀佛之法。青娘一一領悟,從此年年歲歲,神遊於琉璃寶地、七寶行樹間也。

一日,徐和正正與青娘談說妙道,時已將晚,只見長生自外入報道:「顏務滋來了。」言未畢,顏務滋已大踏步進來,一見徐和納頭便拜。徐和急忙扶起,看時大喜道:「奇了,務滋從那裡來?」樹德道:「恩公容稟。」徐和道:「且慢,且請坐了說話。」樹德又拜了青娘,青娘道:「久不聞你消息,真憂得你苦也。」樹德在末下一位坐了。偉生道:「顏大哥遠客,請上坐。」溶夫道:「務滋最爽利,由他自坐適意,不要同他客氣。」便對長生道:「你母親在廚房,你向他說,端正一個火鍋,隨便添些葷菜,請顏大哥在此吃便飯。你再去燙一壺酒來。」只見青娘道:「我進去向嬸娘說罷了。」便立起身來,又向樹德道:「你先將那年去後情形告知你外祖,我進去了就來。」說罷進內去了。樹德便取出書信來道:「虎林相公有信呈上,恩公請看,我去帶馬進來。」徐和道:「馬,我教偉兒去著疊,你只管坐坐。」便一面看信,看畢便向樹德道:「原來你在虎林處,好極了。任森又在那裡,甚好,甚好。務滋,務滋,你好好的聽虎林相公驅策,料不負你一身名望。」樹德道:「刻下虎林相公誠恐梁山利害,因請恩公前去,恩公萬不可辭。」徐和道:「我去亦可,但亦何必我去。」

正在談說,只聽裡面青娘叫:「偉弟進來。」偉生進去,須臾搬出一個大火鍋來。長生自外面提了一大壺酒來,偉生又安排了杯筷。徐和自己首坐,樹德也隨便坐了,長生、偉生也坐了同吃。村德道:「虎林相公專等恩公,恩公若不去,樹德亦不回。」徐和微笑道:「我去,我去。」遂顧二子道:「虎林叔要我去,我去去就來。」二子唯唯。酒闌飯畢,務滋在外房安歇。

徐和進內,娘子問道:「聞相公要出門,到底何事?」徐和道:「就是那虎林叔做了鄆城縣,要滅梁山大盜。此刻賊人勢分,自有可乘之機。但據我的意見,尚須遲一步為妙。如今他既性急要做,又要我去,我也只得去一遭。」青娘在旁道:「虎林叔叔原來就在這裡做鄆城縣,樹德是在他手下麼?倒也不在了。今溶叔叔既要到虎叔叔處去,姪女願同去,一則望望叔叔、嬸娘,二則虎叔叔向談韜略,姪女借此看看,庶使才歸實際。」徐和點頭。

次日,青娘回到矩野縣裡夫家去,收拾些行裝,稟告了尊長。第二日重複轉高平山來。下午,溶夫、務滋兩馬,青娘一轎,幾擔行裝,一同起行。不日到了鄆城縣署,徐槐接見大喜,又見青娘同來,便喜問道:「想是吾兄特地邀他同來也?」徐和笑道:「他自己要來看看你,說你到底有多大的本領。」徐槐大笑。青娘拜見了徐槐,便進內署去了。任森、李宗湯、韋揚隱都來拜謁徐和,徐和各道契闊。原來這三人徐和都認識的。徐槐命備酒為徐和洗塵。席間,徐和開言道:「吾弟勇敢過人,此舉端的常人所不能為。但以愚兄觀之,似乎嫌太早些了。」徐槐道:「弟非不知,所以鹵莽而先為之者,正是有見張公解曹州任,曹州虛無人焉,賊人眈眈虎視;若使曹州再失,賊人長驅直搗,駛不可御,為患大非淺鮮。借乎我秩止縣官,是以僅乞得區區一鄆城,以與虎狼相馳逐。杯土彈丸,聊為東京保障。其濟,則君之靈;不濟,則微臣隕首以報國耳。人誰不死,有司死職守,乃分所宜也。」徐和歎服,滿座皆動色。徐和道:「今日為吾弟決策有二:一曰守,一曰戰。鄆城一邑,經任人銜修理完備,若以議守,足可與賊人久持。但賊若偏師圍鄆城,仍可大隊以卷曹州,非策也。必議戰而後可,戰則必須搗賊人巢穴而後可,吾弟於梁山圖形,能審悉其曲折否?」徐槐道,「吾所躊躇,正為此耳。」徐和道:「此中就裡,吾弟當於手下六部中細求之。」徐槐領悟,想是須知冊原分六部,明日當傳六房書吏訪察。當下酒飯畢,又談說些事務,任森等各退去。

徐和與徐槐入內,與徐槐眷屬相見了,又問些安好,談些家中度日景況。徐槐道:「不料吾兄情形如此拮據,如有須弟相助處,無不效勞。」徐和稱謝道:「若論逐日度日,倒也天賜其緣,無有欠缺。特心中所歉然者,諸親友恩錢義債,一承慨挪,輒永無還期耳。兄嘗有句曰『貧窮只覺負人多』,正謂此也。」說說談談,又說到梁山事務,徐槐道:「吾所慮者,不僅在輿圖。此地賊人形勢,梁山、嘉祥、濮州鼎足而立,蕞爾一鄆城孤立其中,環應三面,大非易事。」徐和道:「此三面中,有一面吾弟不必耽憂。兄於路上曾與青娘姪女談過,劉總管虎踞兗州,精兵勇將正壓嘉祥東境。彼嘉祥之賊除是不動,動則劉總管雄兵直下矣,故日此一面吾弟不必耽憂。」青娘道:「此地距濮州,中間有無險阻地利?」徐槐道:「濮州在魏河之北,魏河南岸有一座截林山,那年金成英恢復曹州時,就於此處置設疑兵,阻截劉唐。端的?亙百餘里,山崖峻險。」青娘道:「如此說來,這一面吾叔又不必耽憂了。只消五千精兵,扼住此路,賊人雖有數萬雄師,不能飛渡。叔叔如果乏人,姪女願去。」徐槐喜形於色。當時一番談說,早已漏下三更,大家各自安歇。

次日,徐槐傳集各書辦諭話,問及梁山地利情形。那滑中正上稟道:「梁山地圖,曾經於原冊內呈閱。如須洞明此中曲折,只有城中汪學士藏有秘圖。可惜其家現惟婦女,不知此圖存否,相公須往訪之,或有玄妙。」徐槐道:「我就即刻親訪何妨。」便命滑書辦傳諭號房汪府住址,立時往拜。

下一页

上一篇:第一百十九回

下一篇:第一百二十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