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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卷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更新时间:2021-01-29 13:20:07

李萬道:「這個門上老兒好不知事!央他傳一句話,甚作難。

想沈襄定然在內。我奉軍門鈞帖,不是私事,便闖進去怕怎的?」李萬一時粗莽,直撞入廳來,將照壁拍了一拍,大叫道:

「沈公子,好走動了!」不見答應。一連叫喚了數聲,只見裡頭走出一個年少的家童,出來問道:「管門的在那裡?放誰在廳上喧嚷?」李萬正要叫住他說話,那家童在照壁後張了張兒,向西邊走去了。李萬道:「莫非書房在那西邊?我且自去看看,怕怎的!」從廳後轉西走去。原來是一帶長廊。李萬看見無人,只顧望前而行。只見屋宇深邃,門戶錯雜,頗有婦人走動。李萬不敢縱步。依舊退回廳上,聽得外面亂嚷。李萬到門首看時,卻是張千來尋李萬不見,正和門公在那裡鬥口。張千一見了李萬,不由分說,便怒道:「好伙計!只貪圖酒食,不乾正事!巳牌時分進城,如今申牌將盡,還在此閒蕩,不催趕犯人出城去,待怎麼?」李萬道:「嚇!那有什麼酒食,連人也不見個影兒!」張千道:「是你同他進城的。」李萬道:「我只登了個東,被蠻子上前了幾步,跟他不上。一直趕到這裡,門上說有個穿白的官人,在書房中留飯,我說定是他了。等到如今,不見出來。門上人又不肯通報,清水也討不得一杯吃。--老哥,煩你在此等候等候,替我到下處醫了肚皮再來。」張千道:「有你這樣不幹事的人!是甚麼樣犯人,卻放他獨自行走!就是書房中,少不得也隨他進去。如今知他在裡頭不在裡頭,還虧你放慢線兒講話!這是你的干係,不關我事。」說罷便走。李萬趕上扯住道:「人是在裡頭,料沒處去。大家在此幫說句話兒,催他出來,也是個道理。你是吃飽的人,如何去得這等要緊?」張千道:「他的小老婆的下處,方才雖然囑咐店主人看守,只是放心不下。這是沈襄穿鼻的索兒,有他在,不怕沈襄不來。」李萬道:「老哥說得是。」當下張千先去了。

李萬忍著肚饑,守到晚,並無消息。看看日沒黃昏,李萬腹中餓極了,看見間壁有個點心店兒,不免脫下衣衫,抵當幾文錢的火燒來吃。去不多時,只聽得扛門聲響,急跑來看,馮家大門已閉上了。李萬道:「我做了一世的公人,不曾受這般嘔氣。主事是多大的官兒,門上直恁作威作勢!也有那沈公子好笑,老婆行李都在下處,既然這裡留宿,信也該寄一個出來。事已如此,只得在房簷下胡亂過一夜,天明等個知事的管家出來,與他說話。」此時十月天氣,雖不甚冷,半夜裡起一陣風,簌簌的下幾點微雨,衣服都沾濕了,好生淒楚。挨到天明雨止,只見張千又來了。卻是聞氏再三再四催逼他來的。張千身邊帶了公文解批,和李萬商議。只等開門,一擁而入,在廳上大驚小怪,高聲發話。老門公阻攔不住。

一時間,家中大小都聚集來,七張八嘴,好不熱鬧。街上人聽得宅裡鬧吵,也聚攏來圍住大門外閒看。驚動了馮主事,從裡面踱將出來。且說馮主事怎生模樣:

頭戴梔子花匾摺孝頭巾,身穿反摺縫稀眼粗麻衫。腰素麻繩,足著草履。

眾家人聽得咳嗽響,道一聲「老爺來了!」都分立在兩邊。主事出廳問道:「為甚事喧嚷?」張千、李萬向前施禮道:「馮爺在上,小的是奉宣大總督爺公文來的,到紹興拿得欽犯沈襄。

經由貴府,他說是馮爺的年姪,要來拜望。小的不敢阻擋,容他進見。自昨日上午到宅,至今不見出來,有誤程限。管家們又不肯代稟。伏乞老爺開恩,快些打發上路。」張千便在胸前取出解批和官文呈上。馮主事看了,問道:「那沈襄可是沈經歷沈煉的兒子麼?」李萬道:「正是。」馮主事掩著兩耳,把舌頭一伸,說道:「你這班配軍,好不知利害!那沈襄是朝廷欽犯,尚猶自可﹔他是嚴相國的仇人,那個敢容納他在家!他昨日何曾到家來!你卻亂話!官府聞知,傳說到嚴府去,我可當得起他怪的?你兩個配軍自不小心,不知得了多少錢財,買放了要緊人犯,卻來圖賴我!」叫家童:「與我亂打那配軍出去!把大門閉了!不要惹這閒是非。嚴府知道,不要當耍!」

馮主事一頭罵,一頭走進宅去了。大小家人奉了主人之命,推的推,搡的搡,霎時間被眾人擁出大門之外。閉了門,兀自聽得嘈嘈的亂罵。張千、李萬,面面相覷,開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縮不進。張千埋怨李萬道:「昨日是你一力攛掇,教放他進城。如今你自去尋他!」李萬道:「且不要埋怨。和你去問他老婆,或者曉得他的路數,再來抓尋便了。」張千道:「說得是。他是恩愛的夫妻。昨夜漢子不回,那婆娘暗地流淚,巴巴的獨坐了兩三個更次。他漢子的行藏,老婆豈有不知?」兩個一頭說話,飛奔出城,復到飯店中來。

卻說聞氏在店房裡面,聽得差人聲音,慌忙移步出來,問道:「我官人如何不來?」張千指李萬道:「你只問他就是。」李萬將昨日注毛廁出恭,走慢了一步,到馮主事家,起先如此如此,以後這般這般,備細說了。張千道:「今早空肚皮進城,就吃了這一肚寡氣。你丈夫想是真個不在他家了,必然還有個去處,難道不對小娘子說的?小娘子你早說來,我們好去抓尋。」說猶未了,只見聞氏噙著眼淚,一雙手扯住兩個公人,叫道:「好,好!還我丈夫來!」張千、李萬道:「你丈夫自要去拜什麼年伯,我們好意容他去走走,不知走向那裡去了,連累我們在此著急,沒處找尋,你倒問我要丈夫!難道我們藏過了他?說得好笑!」將衣袂掣開,氣忿忿的對虎一般坐下。

聞氏倒走在外面,攔住出路,雙足頓地,放聲大哭,叫起屈來。老店主聽得,慌忙解勸。聞氏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丈夫三十無子,娶奴為妾。奴家跟了他二年了,幸有三個多月身孕,我丈夫割捨不下,因此奴家千里相從,一路上寸步不離。昨日為盤纏缺少,要去見那年伯,是李牌頭同去的。昨晚一夜不回,奴家已自疑心。今早他兩個自回,一定將我丈夫謀害了。你老人家替我做主,還我丈夫便罷休!」老店主道:

「小娘子休得性急。那牌頭與你丈夫,平日無怨,往日無仇,著甚來由要壞他性命?」聞氏哭聲轉哀,道:「公公,你不知道。我丈夫是嚴閣老的仇人。他兩個必定受了嚴府囑托來的,或是他要去嚴府請功。公公你詳情:他千鄉萬里,帶著奴家到此,豈有沒半句說話,突然去了?就是他要走時,那同去的李牌頭,怎肯放他?你要奉承嚴府,害了我丈夫不打緊﹔叫奴家孤身婦女,看著何人?公公,這兩個殺人的賊徒,煩公公帶著奴家,同他去官府裡叫冤!」張千、李萬被這婦人一哭一訴,就要分析幾句,沒處插嘴。老店主聽見聞氏說有理,也不免有些疑心,倒可憐那婦人起來。只得勸道:「小娘子,說便是這般說,你丈夫未曾死也不見得,好歹再等候他一日。」

聞氏道:「依公公等候他一日不打緊,那兩個殺人的凶身,乘機走脫了,這干係卻是誰當?」張千道:「若果然謀害了你丈夫要走脫時,我弟兄兩個又到這裡則甚?」聞氏道:「你欺負我婦人家沒張智,又要指望奸騙我。好好的說,我丈夫的屍首在那裡?少不得當官也要還我個明白!」老店官見婦人口嘴利害,再不敢言語。店中閒看的,一時間聚下四五十人。聞說婦人如此苦切,人人惱恨那兩個差人,都道:「小娘子要去叫冤,我們引你到兵備道去。」聞氏向著眾人深深拜福,哭道:

「多承列位路見不平,可憐我落難孤身,指引則個。這兩個凶徒,相煩列位替奴家拿他同去,莫放他走了。」眾人道:「不妨事,在我們身上。」張千、李萬欲向眾人分剖時,未說得一言半字,眾人便道:「兩個牌長不消辯得。虛則虛,實則實,若是沒有此情,隨著小娘子到官,怕他則甚?」婦人一頭哭,一頭走。眾人擁著張千、李萬,攪做一陣的都到兵備道前。道里尚未開門。

那一日正是放告日期,聞氏束了一條白布裙逕搶進柵門。

看見大門上架著那大鼓,鼓架上懸著個槌兒,聞氏搶槌在手,向鼓上亂撾,撾得那鼓振天的響。唬得中軍官失了三魂,把門吏喪了七魄,一齊跑來,將繩縛住,喝道:「這婦人好大膽!」

聞氏哭倒在地,口稱:「潑天冤枉!」只見門內吆喝之聲,開了大門,王兵備坐堂,問擊鼓者何人。中軍官將婦人帶進。聞氏且哭且訴,將「家門不幸遭變,一家父子三口死於非命,只剩得丈夫沈襄,昨日又被公差中途謀害」,有枝有葉的細說了一遍。王兵備喝張千、李萬上來,問其緣故。張千、李萬說一句,婦人就剪一句。婦人說得句句有理,張千、李萬抵搪不過。王兵備思想道:「那嚴府勢大,私謀殺人之事,往往有之,此情難保其無。」便差中軍官,押了三人,發去本州勘審。

那知州姓賀,奉了這項公事,不敢怠慢,即時扣了店主人到來,聽四人的口詞。婦人一口咬定二人謀害他丈夫。李萬招稱為出恭慢了一步,因而相失。張千、李萬又不肯招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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