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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卷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更新时间:2021-01-29 13:20:07

金紹領了台旨,汲汲而回,著意的選兩名積年幹事的公差,無過是張千、李萬。金紹喚他到私衙,賞了他酒飯,取出私財二十兩相贈。張千、李萬道:「小人安敢無功受賜?」金紹道:「這銀兩不是我送你的,是總督楊爺賞你的。叫你齎文到紹興去拿沈襄,一路不要放鬆他,須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回來還有重賞。若是怠慢,總督老爺衙門不是取笑的,你兩個自去回話。」張千、李萬道:「莫說總督老爺鈞旨,就是老爺吩咐,小人怎敢有違!」收了銀子,謝了金經歷,在本府領下公文,疾忙上路,往南進發。

卻說沈襄號小霞,是紹興府學廩膳秀才。他在家久聞得父親以言事獲罪,發去口外為民,甚是掛懷,欲親到保安州一看,因家中無人主管,行止兩難。忽一日,本府差人到來,不由分說,將沈襄鎖縛,解到府堂。知府教把文書與沈襄看了備細,就將回文和犯人交付原差,囑他一路小心。沈襄此時方知父親及二弟俱已死於非命,母親又遠徙極邊,放聲大哭。哭出府門,只見一家老小,都在那裡攪做一團的啼哭。原來文書上有奉旨抄沒的話,本府已差縣尉封鎖了家私,將人口盡皆逐出。沈小霞聽說,真是苦上加苦,哭得咽喉無氣。

霎時間,親戚都來與小霞話別。明知此去多凶少吉,少不得說幾句勸解的言語。小霞的丈人孟春元,取出一包銀子,送與二位公差,求他路上看顧女婿,公差嫌少不受,孟氏娘子又添上金簪子一對,方才收了。沈小霞帶著哭,吩咐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你休為我憂念,只當我已死一般,在爺娘家過活。你是書禮之家,諒無再醮之事,我也放心得下。」

指著小妻聞淑女說道:「只這女子,年紀幼小,又無處著落,合該叫他改嫁。奈我三十無子,他卻有兩個半月的身孕,他日倘生得一男,也不絕了沈氏香煙。娘子你看我平日夫妻面上,一發帶他到丈人家去住幾時。等待十月滿足,生下或男或女,那時憑你發遣他去便了。」話聲未絕,只見聞氏淑女說道:「官人說那裡話!你去數千里之外,沒個親人朝夕看覷,怎生放下?大娘自到孟家去,奴家情願蓬首垢面,一路伏侍官人前行。一來官人免致寂寞,二來也替大娘分得些憂念。」

沈小霞道:「得個親人做伴,我非不欲﹔但此去多分不幸,累你同死他鄉何益?」聞氏道:「老爺在朝為官,官人一向在家,誰人不知?便誣陷老爺有些不是的勾當,家鄉隔絕,豈是同謀?妾幫著官人到官申辯,決然罪不至死。就使官人下獄。還留賤妾在外,尚好照管。」孟氏也放丈夫不下,聽得聞氏說得有理,極力攛掇丈夫帶淑女同去。沈小霞平日素愛淑女有才有智,又見孟氏苦勸,只得依允。當晚眾人齊到孟春元家,歇了一夜,次早張千、李萬催促上路。聞氏換了一身布衣,將青布裹頭,別了孟氏,背著行李,跟著沈小霞便走。那時分別之苦,自不必說。

一路行來,聞氏與沈小霞寸步不離,茶湯飯食,都親自搬取。張千、李萬初時還好言好語,過了揚子江,到徐州起旱,料得家鄉已遠,就做出嘴臉來,呼么喝六,漸漸難為他夫妻兩個來了。聞氏看在眼裡,私對丈夫說道:「看那兩個潑差人,不懷好意。奴家女流之輩,不識路徑﹔若前途有荒僻曠野的所在,須是用心提防。」沈小霞雖然點頭,心中還只是半疑不信。又行了幾日,看見兩個差人不住的交頭接耳,私下商量說話﹔又見他包裹中有倭刀一口,其白如霜,忽然心動,害怕起來。對聞氏說道:「你說這潑差人其心不善,我也覺得有七八分了。明日是濟寧府界上,過了府去,便是太行山梁山泊,一路荒野,都是響馬出入之所。倘到彼處,他們行兇起來,你也救不得我,我也救不得你,如何是好?」聞氏道:「既然如此,官人有何脫身之計,請自方便。留奴家在此,不怕那兩個潑差人生吞了我。」沈小霞道:「濟寧府東門內有個馮主事,丁憂在家。此人最有俠氣,是我父親極相厚的同年。我明日去投奔他,他必然相納。只怕你婦人家沒志量打發這兩個潑差人,累你受苦,於心何安!你若有力量支持他,我去也放膽。不然,與你同生同死,也是天命當然,死而無怨。」聞氏道:「官人有路盡走,奴家自會擺佈,不勞掛念。」

這裡夫妻暗地商量。那張千、李萬辛苦了一日,吃了一肚酒,齁齁的熟睡,全然不覺。

次日,早起上路。沈小霞問張千道:「前去濟寧還有多少路?」張千道:「只有四十里,半日就到了。」沈小霞道:『濟寧東門內馮主事,是我年伯。他先前在京師時,借過我父親二百兩銀子,有文契在此。他管過北新關,正有銀子在家。我若去取討前欠,他見我是落難之人,必然慨付。取得這項銀兩,一路上盤纏也得寬裕,免致吃苦。」張千意思有些作難。

李萬隨口應承了,向張千耳邊說道:「我看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況愛妾行李都在此處,料無他故。放他去走一遭,取得銀兩,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不可?」張千道:「雖然如此,到飯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緊跟著同去,萬無一失。」

話休絮煩。看看巳牌時分,早到濟寧城外,揀個潔淨店兒,安放了行李。沈小霞便道:「那一位同我到東門走遭,轉來吃飯未遲。」李萬道:「我同你去。或者他家留酒飯也不見得。」聞氏故意對丈夫道:「常言道:『人面逐高低,世情看冷暖。』馮主事雖然欠下老爺銀兩,見老爺死了,你又在難中,誰肯唾手交還?枉自討個厭賤。不如吃了飯,趕路為上。」沈小霞道:「這裡進城到東門不多路,好歹去走一遭,不折了什麼便宜。」李萬貪了這二百兩銀子,一力攛掇該去。沈小霞吩咐聞氏道:「耐心坐坐。若轉得快時,便是沒想頭了。他若好意留款,必然有些齎發。明日僱個轎兒抬你去。這幾日在牲口上坐,看你好生不慣。」聞氏覷個空,向丈夫丟個眼色,又道:「官人早回,休教奴久待則個。」李萬笑道:「去多少時,有許多說話!好不老氣!」聞氏見丈夫去了,故意招李萬轉來,囑咐道:「若馮家留飯,坐得久時,千萬勞你催促一聲。」李萬答應道:「不消吩咐。」比及李萬下階時,沈小霞已走去一段路了。李萬托著大意,又且濟寧是他慣走的熟路,東門馮主事家他也認得,全不疑惑。走了幾步,又裡急起來,覷個毛坑上自在方便了,慢慢的望東門而去。

卻說沈小霞回頭看時,不見了李萬,做一口氣急急的跑到馮主事家。也是小霞合當有救,正值馮主事獨自在廳。兩人京中舊時熟識,此時相見,吃了一驚。沈襄也不作揖,扯馮主事衣袂道:「借一步說話。」馮主事已會意了,便引到書房裡面。沈小霞放聲大哭。馮主事道:「年姪有話快說,休得悲傷,誤其大事。」沈小霞哭訴道:「父親被嚴賊誣陷,已不必說了。兩個舍弟隨任的,都被楊順、路楷殺害,只有小姪在家,又行文本府提去問罪。一家宗祀,眼見滅絕!又兩個差人心懷不善,只怕他受了楊、路二賊之囑,到前邊太行、梁山等處暗算了性命,尋思一計,脫身來投老年伯。老年伯若有計相庇,我亡父在天之靈,必然感激。若老年伯不能遮護,小姪便就此觸階而死。死在老年伯面前,強似死於奸賊之手!」

馮主事道:「賢姪不妨。我家臥室之後,有一層復壁,盡可藏身,他人搜檢不到之處。今送你在內權住數日,我自有道理。」

沈襄拜謝道:「老年伯便是重生父母!」馮主事親執沈襄之手,引入臥房之後,揭開地板一塊,有個地道從此而下。約走五六十步,便有亮光,有小小廓屋三間,四面皆樓牆圍裹,果是人跡不到之處。每日茶飯,都是馮主事親自送入。他家法極嚴,誰人敢泄漏半個字!正是:

深山堪隱豹,密柳可藏鴉。不須愁漢吏,自有魯朱家。

且說這一日李萬上了毛坑,望東門馮家而來。到於門首,問老門公道:「你老爺在家麼?」老門公道:「在家裡。」又問道:「有個穿白的官人來見你老爺,可曾相會?」老門公道:

「正在書房裡留飯哩。」李萬聽說,一發放心。看看等到未牌,果然廳上走一穿白的官人出來。李萬急走上前看時,不是沈襄。那官人逕自出門去了。李萬等得不耐煩,肚裡又饑,不免問老門公道:「你說老爺留飯的官人,如何只管坐了去,不見出來?」老門公道:「方才出去的不是?」李萬道:「老爺書房中還有客沒有?」老門公道:「這倒不知。」李萬道:「方才那穿白的是甚人?」老門公道:「是老爺的小舅,常常來的。」

李萬道:「老爺如今在那裡?」老門公道:「老爺每常飯後,定要睡一覺﹔此時正好睡哩。」李萬聽得話不投機,心下早有二分慌了,便道:「不瞞大伯說,在下是宣大總督老爺差來的。

今有紹興沈公子,名喚沈襄,號沈小霞,系欽提人犯,小人提押到於貴府。他說與你老爺有同年敘姪之誼,要來拜望。在下同他到宅,他進去了。在下等候多時,不見出來,想必還在書房中。大伯,你還不知道,煩你去催促一聲,教他快快出來,要趕路哩。」老門公故意道:「你說的是甚麼說話?我一些不懂。」李萬耐了氣,又細細的說了一遍。老門公當面的一啐,罵道:「見鬼,何嘗有什麼沈公子到來!老爺在喪中,一概不接外客。這門上是我的干係,出入都是我通稟,你卻說這等鬼話!你莫非是白日撞麼?強裝什麼公差名色,掏摸東西的!快快請退,休纏你爺的帳!」李萬聽說,愈加著急,便發作起來道:「這沈襄是朝廷要緊的人犯,不是當耍的。請你老爺出來,我自有話說!」老門公道:「老爺正瞌睡,沒甚事,誰敢去稟!你這獠子好不達時務。」說罷,洋洋的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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