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雨畢後,三巧兒方問道:「你是誰?」陳大郎把樓下相逢,如此相慕,如此苦央薛婆用計,細細說了。「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目!」婆子走到牀間,說道:「不是老身大膽:一來可憐大娘青春獨宿﹔二來要救陳大郎性命。你兩個也是宿世姻緣,非乾老身之事。」三巧兒道:「事已如此,萬一我丈夫知覺,怎麼好?」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只買定了晴雲暖雪兩個丫頭,不許他多嘴﹔再有誰人漏泄,在老身身上。管成你夜夜歡娛,一些事也沒有。只是日後不要忘記了老身。」
三巧兒到此,也顧不得許多了。兩個又狂蕩起來,直到五更鼓絕,天色將明,兩個兀自不捨。婆子催促陳大郎起身,送了出門去了。自此無夜不會,或是婆子同來,或是漢子自來。
兩個丫頭被婆子把甜話兒偎他,又把利害話兒嚇他,又教主母賞他幾件衣服﹔漢子到時,不時把些零碎銀子賞他們買果兒吃﹔騙得歡歡喜喜,已自做了一路。夜來明去,凡出入都是兩個丫鬟迎送,全無阻隔。真個是你貪我愛,如膠似膝,勝如夫婦一般。陳大郎有心要結識這婦人,不時的制辦好衣服好首飾送他,又替他還欠下婆子的一半價錢﹔又將一百兩銀子謝了婆子。往來半年有餘,這漢子約有千金之費。三巧兒也有三十多兩銀子東西送那婆子。婆子只為圖這些不義之財,所以肯做牽頭。這都不在話下。
古人云:「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才過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陳大郎思想,蹉跎了多時生意,要得還鄉,夜來與婦人說知。兩下恩深義重,各不相舍。婦人倒情願收拾了些細軟,跟隨漢子逃走,去做長久夫妻。陳大郎道:「使不得。我們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裡。就是主人家呂公,見我每夜進城,難道沒有些疑惑?況客船上人多,瞞得那個?兩個丫鬟又帶去不得。你丈夫回來,根究出情由,怎肯干休?娘子,你且耐心,到明年此時,我到此覓個僻靜下處,悄悄通個信兒與你,那時兩口兒同走,神鬼不覺,卻不安穩?」婦人道:「萬一你明年不來,如何?」陳大郎就設起誓來。婦人道:
「你既然有真心,奴家也決不相負。你若到了家鄉,倘有便人,托他捎個書信到薛婆處,也教奴家放意。」陳大郎道:「我自用心,不消吩咐。」又過幾日,陳大郎僱下船隻,裝載糧食完備,又來與婦人作別。這一夜倍加眷戀,兩下說一會兒,哭一會兒,又狂蕩一會兒,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到五更起身,婦便去開箱,取出一件寶貝,叫做「珍珠衫」,遞與陳大郎道:
「這件衫兒,是蔣門祖傳之物。暑天若穿了它,清涼透骨。此去天道漸熱,正用得著。奴家把與你做個記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貼體一般。」陳大郎哭得出聲不得,軟做一堆。婦人就把衫兒親手與漢子穿了。叫丫鬟開了門戶,親自送了他出門,再三珍重而別。詩曰:
昔年含淚別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歡。
堪恨婦人多水性,招來野鳥勝文鸞。
話分兩頭,卻說陳大郎有了這珍珠衫兒,每日貼體穿著,便夜間脫下,也放在被窩中同睡,寸步不離。一路遇了順風,不兩月行到蘇州府楓橋地面。那楓橋是柴米牙行的聚處,少不得招個主家脫貨,不在話下。忽一日,赴個同鄉人的酒席。
席上遇個襄陽客人,生得風流標緻。那人非別,正是蔣興哥。
原來興哥在廣東販了些珍珠、玳瑁、蘇木、沉香之類,搭伴起身。那伙同伴商量,都要到蘇州發賣。興哥久聞得「上說天堂,下說蘇杭」,好個大碼頭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這一回買賣,方才回去﹔還是去年十月中到蘇州的。因隱姓為商,都稱為羅小官人,所以陳大郎更不疑慮他。兩個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談吐應對之間,彼此敬慕,即席間問了下處,互相拜望,兩下遂成知己,不時會面。
興哥討完了客帳,欲待起身,走到陳大郎寓所作別。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談心,甚是款洽。此時五月下旬,天氣炎熱,兩個解有飲酒。陳大郎露出珍珠衫來。興哥心中駭異,又不好認他的,只誇獎此衫之美。陳大郎恃了相知,便問道:
「貴縣大市街有個蔣興哥家,羅兄可認得否?」興哥倒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裡中雖曉得有這個人,並不相認。陳兄為何問他?」陳大郎道:「不瞞兄長說,小弟與他有些瓜葛。」
便把三巧兒相好之情,告訴了一遍,扯著衫兒看了,眼淚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贈。兄長此去,小弟有封書信,奉煩一寄。
明日侵早送到貴寓。」興哥口裡便應道:「當得,當得。」心下沉吟:「有這等異事!現有珍珠衫為證,不是個虛話了。」當下如針刺肚,推故不飲,急急起身別去。回到下處,想了又惱,惱了又想,恨不得學個縮地法兒,頃刻到家。連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只見岸上一個人氣吁吁的趕來,卻是陳大郎,親把書信一大包,遞與興哥,叮囑千萬寄去。氣得興哥面如土色,說不得,話不得,死不得,活不得。只等陳大郎去後,把書看時,面上寫道:「此書煩寄大市街東巷薛媽媽家。」
興哥性起,一手扯開,卻是六尺多長一條桃紅縐紗汗巾,又有個紙糊長匣兒,內有羊脂玉鳳頭簪一根。書上寫道:
微物二件,煩乾娘轉寄心愛娘子三巧兒親收,聊表記念。相會之期,准在來春。珍重,珍重。
興哥大怒,把書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摜,折做兩段。一念想起,道:「我好糊塗,何不留此做個證見也好?」便拾起簪兒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開船,急急的趕到家鄉。望見了自家門首,不覺墜下淚來,想起:當初夫妻何等恩愛,只為我貪著蠅頭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這場丑來,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趕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懶一步。進得自家門裡,少不得忍住了氣,勉強相見。興哥並無言語﹔三巧兒自己心虛,覺得滿臉慚愧,不敢慇懃上前攀話。興哥搬完了行李,只說去看看丈人丈母,依舊到船上住了一夜。次早回家,向三巧兒說道:「你的爹娘同時害病,勢甚危篤,昨晚我只得住下,看了他一夜。他心中只牽掛著你,欲見一面。我已僱下轎子在門首。你作速回去,我也隨後就來。」三巧兒見丈夫一夜不回,心裡正在疑慮﹔聞說爺娘有病,卻認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籠上鑰匙遞與丈夫,喚個婆娘跟了,上轎而去。興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摸出一封書來,吩咐他送與王公:「送過書,你便隨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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