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正月初一日,是個歲朝,晴雲、暖雪兩個丫頭,一力勸主母在前樓去看看街坊景象。原來蔣家住宅,前後通連的兩帶樓戶:第一帶臨著大街,第二帶方做臥戶。三巧兒閒常只在第二帶中坐臥。這一日被丫頭們攛掇不過,只得從邊廂裡走過前樓,吩咐推開窗子,把簾子放下,三巧兒在簾內觀看。這日街坊上好不鬧雜。三巧兒道:「多少東西行走的人,偏沒個賣卦先生在內。若有時,喚他來卜問官人消息也好。」
晴雲道:「今日是歲朝,人人要閒耍的,那個出來賣卦?」暖雪道:「娘,限在我兩個身上,五日內包喚一個來占卦便了。」
到初四日早飯過後,暖雪下樓小解,忽聽得街上噹噹敲響。這件東西叫做「報君知」,是瞎子賣卦的行頭。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檢了褲腰,跑出門外,叫住了瞎先生,撥轉腳頭,一口氣跑上樓來報知主母。三巧兒吩咐喚在樓下坐啟內坐著,討他課錢通陳過了,走下樓梯,聽他剖斷。那瞎先生占成一卦,問是何用。那時廚下兩個婆娘,聽得熱鬧,也都跑將來了,替主母傳話道:「這卦是問行人的。」瞎先生道:「可是妻問夫麼?」
婆娘道:「正是。」先生道:「青龍治世,財爻發動。若是妻問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風波一點無。青龍屬木,木旺於春。立春前後已動身了。月盡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財彩。」三巧兒叫買辦的把三分銀子打發他去,歡天喜地,上樓去了。
真所謂「望梅止渴,畫餅充饑」,大凡人不做指望,倒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癡心妄想,時刻難過。三巧兒只為信了賣卦先生之話,一心只想丈夫回來,從此時常走向前樓,在簾內東張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樹發芽,不見些動靜。三巧兒思想丈夫臨行之約,愈加心慌,一日幾遍向外探望。也是合當有事,遇著這個後生。正是:
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這個俊俏後生是誰?原來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縣人氏,姓陳,名商,小名叫做大喜哥,後來改呼為「大郎」。年方二十四歲,且是生得一表人物,雖勝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兩人之下。這大郎也是父母雙亡,湊了二三千金本錢,來走襄陽,販賣些米豆之類,每年常走一遍。他下處自在城外,偶然這日進城來,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鋪中問個家信。那典鋪正在蔣家對門,因此經過。你道怎生打扮?頭上戴一頂蘇樣的百柱鬃帽,身上穿一件魚肚白的湖紗道袍,又恰好與蔣興哥平昔穿著相像。三巧兒遠遠瞧見,只道是他丈夫回了,揭開簾子,定睛而看。陳大郎抬頭,望見樓上一個年少的美婦人,目不轉睛的,只道心上歡喜了他,也對著樓上丟個眼色。
誰知兩個都錯認了。三巧兒見不是丈夫,羞得兩頰通紅,忙忙把窗兒拽轉,跑在後樓,靠著牀沿上坐著,兀自心頭突突的跳一個不住。
誰知陳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婦人眼光攝上去了,回到下處,心心念念的放他不下。肚裡想道:「家中妻子雖是有些顏色,怎比得婦人一半?欲待通個情款,爭奈無門可入。若得謀他一宿,就消花這些本錢,也不枉為人在世!」歎了幾口氣,忽然想起大市街東巷有個賣珠子的薛婆,曾與他做過交易,這婆子能言快語,況且日逐串街走巷,那一家不認得。須是與他商議,定有道理。這一夜翻來覆去,勉強過了。次日起個清早,只推有事,討些冰水梳洗,取了一百兩銀子、兩大錠金子,急急的跑進城來。這叫做:
欲求生受用,須下死工夫。
陳大郎進城,一逕來到大市街東巷,去敲那薛婆的門。薛婆蓬著頭,正在天井裡揀珠子,聽得敲門,一頭收了珠包,一頭問道:「是誰?」才聽說「徽州陳」三字,慌忙開門請進,道:
「老身未曾梳洗,不敢為禮了。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貴幹?」
陳大郎道:「特特而來。若遲時,怕不相遇。」薛婆道:「可是作成老身出脫些珍珠首飾麼?」陳大郎道:「珠子也要買﹔還有大買賣作成你。」薛婆道:「老身除了這一行貨,其餘都不熟慣。」陳大郎道:「這裡可說得話麼?」薛婆便把大門關上,請他到小閣中坐著,問道:「大官人有何吩咐?」大郎見四下無人,便向衣袖裡摸出銀子,解開布包,攤在桌上,道:「這一百兩銀,乾娘收過了,方才敢說。」婆子不知高低,那裡肯受。大郎道:「莫非嫌少?」慌忙又取出黃燦燦的兩錠金子,也放在桌上,道:「這十兩金子,一並奉納。若干娘再不收時,便是故意推調了。今日是我來尋你,非是你來尋我。只為這樁大買賣,不是老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便說做不成時,這金銀你只管受用,終不然我又來取討?日後再沒相會的時節了?我陳商不是恁般小樣的。」看官你說從來做牙婆的人,那個不貪錢鈔,見了這般黃白之物,如何不動火?--薛婆當時滿臉堆下笑來,便道:「大官人休得錯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別人一釐一毫不明不白的錢財。今日既承大官人吩咐,老身權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勞,依舊奉納。」說罷,將金錠放銀包內,一齊包起,叫聲:「老身大膽了」,拿向臥房中藏過,忙踅出來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稱謝。你且說甚麼買賣,用著老身之處?」大郎道:「急切要尋一件救命之寶,是處都無,只大市街一家人家有。特央乾娘去借借。」婆子笑將起來道:
「又是作對!老身在這條巷住過二十多年,不曾聞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寶。大官人,你沒有寶的,還是誰家?」大郎道:「敝鄉裡汪三朝奉典鋪對門,高樓子內,是何人之宅?婆子想了一回道:「這是本地蔣興哥家城。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只有女眷在家。」大郎道:「我這救命之寶,正要問他女眷借借。」便把椅子掇近了婆子身邊,向他訴出心腹,如此如此。
婆子聽罷,連忙搖首道:「此事大難。蔣興哥新娶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兩個,如魚似水,寸步不離。如今沒奈何出去了,這小娘子足不下樓,甚是貞節。因興哥做人有些古怪,容易嗔嫌,老身輩從不曾上他的階頭,連這小娘子面長面短,老身還不認得,如何應承得此事?方才所賜,是老身薄福,受用不成了。」陳大郎聽說,慌忙雙膝跪下。婆子去扯他時,被他兩手拿住衣袖,緊緊按定在椅上,動撢不得。口裡說:「我陳商這條性命,都在乾娘身上。你是必思量個妙計,作成我入馬,救我殘生。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兩相酬。若是推阻,即今便是個死。」懂得婆子沒理會處,連聲應道:
「是,是,莫要折殺老身!大官人請起。老身有話講。」陳大郎方才起身,拱手道:「有何妙策?作速見教。」薛婆道:「此事須從容圖之。只要成就,莫論歲月。若是限時限日,老身決難奉命。」陳大郎道:「若果然成就,便遲幾日何妨?只是計將安出?」薛婆道:「明日不可太早,不可太遲。早飯後,相約在汪三朝奉典鋪中相會。大官人可多帶銀兩,只說與老身做買賣。其間自有道理。若是老身這兩隻腳跨進得蔣家的門時,便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便可急回下處,莫在他門首盤桓,被人識破,誤了大事。討得三分機會,老身自來回覆。」
陳大郎道:「謹依尊命。」唱了個肥喏,欣然開門而去。正是:
未曾滅項興劉,先見築壇拜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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