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友者何人?計如果善,何不可從?」公子道:「孫友名富,新安鹽商少年風流之士也。夜間聞子清歌,因而問及。僕告以來歷,拜談及難歸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見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天。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
說罷,淚如雨下。
十娘放開兩手,冷笑一聲道:「為郎君畫此計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資即得恢復,而妾歸他姓,又不致為行李之累,『發乎情,止乎禮』,誠兩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裡?」公子收淚道:「未得恩卿之諾,金尚留彼處,未曾過手。」
十娘道:「明早快快應承了他,不可挫過機會。但千金重事,須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過舟,勿為賈豎子所欺。」
時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燈梳洗道:「今日之妝,乃迎新送舊,非比尋常。」於是脂粉得澤,用意修飾,花細繡襖,極其華豔,香見拂拂,光彩照人。
裝束方完,天色已曉。孫富差家童到船頭候信。十娘微窺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話,及早兑足銀子。
公子親到孫富船中,回覆依允。孫富道:「兑銀易事,須得麗人妝台為信。」公子又回覆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
「可使抬去。」孫富喜甚,即將白銀一千兩,送到公子船中。
十娘親自檢看,足色足數,分毫無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孫富。孫富一見,魂不附體。十娘啟朱唇,開皓齒道:
「方才箱子可暫發來,內有李郎路引一紙,可檢還之也。」
孫富視十娘已為「甕中之鱉」,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頭之上。十娘取銀開鎖,內皆抽替小箱。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層來看,只見翠羽明璫,瑤簪寶珥,充牣於中,約值數百金。十娘遽投之江中。李甲與孫富及兩船之人,無不驚詫。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簫金管﹔又抽一箱,盡古玉紫金玩器,約值數千金。十娘盡投之於水。舟中岸上之人,觀者如堵,齊聲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麼緣故,最後又抽一箱,箱中復有一匣。開匣視之,夜明之珠,約有盈把。其他祖母綠,貓兒眼,諸般異寶,目所未睹,莫能定其價之多少。眾人齊聲喝彩,喧聲如雷。十娘又欲投之於江。李甲不覺大悔,抱持十娘慟哭。那孫富也來勸解。
十娘推開公子在一邊,向孫富罵道:「我與李郎備嘗艱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姦淫之意,巧為讒說,一旦破人姻緣,斷人恩愛,乃我之仇人,使死而有知,必當訴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歡乎!」又對李甲道:「妾風塵數年,私有所積,本為終身之計。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際,假托眾姊妹相贈,箱中韞藏百寶,不下萬金,將潤色郎君之裝,歸見父母,或憐妾有心,收佐中饋,得終委托,生死無憾。誰知郎君相信不深,惑於浮議,中道見棄,負妾一片真心。今日當眾目之前,開箱出視,使郎君知區區千金,未為難事。妾守身如玉,恨郎眼內無珠。命之不辰,風塵困瘁,甫得脫離,又遭棄捐。今眾人各有耳目,共作證明,妾不負郎君,郎君自負妾耳!」
於是眾人聚觀者,無不流涕,都唾罵李公子負心薄倖。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謝罪,十娘抱持寶匣向江心一跳。眾人急呼撈救,但見雲暗江心,波濤滾滾,杳無蹤影。可惜一個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於江魚之腹!
三魂渺渺歸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
當時旁觀之人,皆咬牙切齒,爭欲拳毆李甲和那孫富。慌得李孫二人,手足無措,急叫開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轉憶十娘,終日愧悔,鬱成狂疾,終身不痊。孫富自那日受驚得病,臥 月余,終日見杜十娘在旁詬罵,奄奄而逝,人以為江中之報也。
卻說柳遇春在京坐監完滿,束裝回鄉,停舟瓜步。偶臨江淨臉,失墜銅盆於水,覓漁人打撈。及至撈起,乃是個小匣兒。遇春啟匣觀看,內皆明珠異寶,無價之珍。遇春厚賞漁人,留於 頭把玩。是夜夢中見江中一女子,凌波而來,視之,乃杜十娘也。近前萬福,訴以李郎薄倖之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慨,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後,徐圖報答,不意事無終始﹔然每懷盛情,悒悒未忘。早間曾以小匣托漁人奉致,聊表寸心,從此不復相見矣。」言訖,猛然驚醒,方知十娘已死,歎息累日。
後人評論此事,以為孫富謀奪美色,輕擲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識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無足道者﹔獨謂十娘千古女俠,豈不能見一佳侶,共跨秦樓之鳳,乃錯認李公子,明珠美玉,投於盲人,以致恩變為仇,萬種恩情,化為流水,深可惜也!有詩歎云:
不會風流莫妄談,單單情字費人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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