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繁体)

第十二卷 柳春蔭百磨存氣骨

更新时间:2021-01-29 13:19:29

柳春蔭百磨存氣骨

詩曰:

世間冤苦是誰深,痛剎天涯孤子心。

勸我解眉偏有淚,向人開口卻無音。

惡言似毒還須受,美色如花不敢侵。

動喜成功仇盡報,芳名留得到而今。

話說貴州貴陽府,有一個小公子,姓柳,名春蔭,年方一十六歲。父親是當國大臣,忽一日,為奸臣所誣,有旨全家抄斬,家業籍沒入官。報到貴州,貴州撫按人速差兵圍宅擒斬。這一日,柳春蔭正在城外館中讀書目,有人報知此信,他嚇得膽魂俱失,不敢少停,忙將館童一件舊青衣罩在身上,急急往萬山中去逃命,又不認得路徑,只撿無人荒僻處便走。

走了許多野路,天色漸晚,正無安身之處,忽然撞見一個祖上用的舊老家人,叫做劉恩,一向在外。陡然見了著驚道:

「你是大相公耶,為何這等模樣,獨自到此?」柳春蔭認得是自家人,便大哭起來。劉恩再三細問,方知是朝廷抄斬緣故。

因說道:「既是這等,哭不得了!為今之計,須要逃命他方才好,恐有人知覺,其禍不小!」遂領了柳春蔭,到家中悄悄宿了一夜。因商量道:「此處耳目多,住不得,須逃出境外方有生機。」收拾了些盤纏,次日,領著柳春蔭躲躲藏藏,直走了兩個多月,方到湖廣地面。主僕二人見無人知覺,才放下了心。喜得柳春蔭穿戴的巾帽、衣服皆有金珠嵌綴在上,除下來兑換與人,尚足充盤纏之用。

二人在湖廣住了數日,柳春蔭因與劉恩商量道:「柳氏一脈想還未該絕滅,我此身幸虧你扶持出了虎穴,但父母俱遭大變,家業盡空,我若後來沒個出頭日子,與父母報仇,倒不如隨父母以死,也完了一樁罪案!今既倖存,須得一個好地方發憤讀書,異日成名,洗冤削恨,方不負男兒志氣。」劉恩道:「大相公年又輕,資性又高,心堅志牢,何患不成!但此湖廣衝要地方,非讀書之處,必須另尋一個去處方好。」柳春蔭道:「我聞得浙中稱人文淵藪,又兼西湖名勝,秀甲天下,若讀書其中,必有妙處,但路遠,恐未易到。」劉恩道:「任他遠,未必在天上?」主僕二人算計定了,遂搭了一隻船,竟往浙中而來。又走了月余,方到了杭州,就在西湖上租了一個幽僻寓處住下,終日瀏覽那西湖六橋之勝,讀書倒甚快活,只可恨資斧不繼,漸覺有飲食之憂,未免要攪亂心曲。

一夜,月明如水,柳春蔭閉門苦讀,讀到得意忘情之時,不覺高吟朗讀,恍如孤鶴之唳長空。忽想道:「柴米欠缺,隻身無涯,無個親密好友。」又不禁長吁短歎、吐氣如雲。忽想道:「父母遭刑,宗祀莫保!」又不禁放聲大哭,淚如雨下。哭而又讀,讀而又哭,哭讀無歇,因驚動門外一位高賢。你道這位高賢是誰?卻是紹興府會稽縣的商尚書。這商尚書是紹興有名的宦族人家,族中冠蓋如雲,讀書子弟成對成行。這商尚書因起官進京,打從湖上過,為愛湖上風景,就留連了半月。這夜見月明如晝,兩堤上山色湖光十分可愛,因住船斷橋,帶了兩個家人,沿著長堤一帶步月賞玩。忽步到柳春蔭的門前,聽見裡面朗朗讀書,甚是可愛,便立住腳細聽。聽他讀了一回,又放聲痛哭,哭的淒淒切切,令人心傷。哭了又讀,讀了又哭。商尚書聽了半晌,心下驚訝道:「我聽此人如此哭,又如此讀,其人決非尋常!胸中定有大冤大苦之事。」

因吩咐家人道:「你可輕輕敲開門,問是何人讀書,我要見他一面。」家人領命,忙將門敲響。原來劉恩服侍柳春蔭讀書,一刻不離,任柳春蔭讀到三更四更,他便伺候到三更四更,要茶要水,十分盡心,只等柳春蔭睡了,方才去睡。這夜正點茶伺候,劉恩忽聽見敲門聲響,連忙開門,看見是兩個齊整家人,因問道:「你們有甚事故?」家人道:「我們是紹興商尚書老爺,偶步月到此,聽見你們相公讀書有興,欲請出來會一會!」

劉恩聽了,忙進去與柳春蔭說知。柳春蔭想一想道:「此時步月,定有高人,便見一見也無妨。」因走了出來,只見一個長髯老者立於月明之下,看見柳春蔭青年俊秀,因舉舉手道:「兄年正輕,怎肯這等用功?」柳春蔭忙躬身答道:「晚生小子資質愚魯,不能默會潛通,以致呫嗶有聲,驚動高賢,殊覺可愧,怎敢煩老先生大人垂青!」商尚書道:「讀書是士人之常,但兄讀得一似悲泣,一似激烈,一似苦而帶憂、有懷莫吐者,聲響異於常人,故我學生疑而動問。不知兄何處人,姓甚名誰,有何冤苦?不妨一一告我,或可為兄稍寬萬一。」

柳春蔭見商尚書語語道著他的心事,不覺撲簌簌掉下淚來,道:「老先生在上,別人冤苦可以告人,惟我書生的冤苦只好暗暗自受,上不可以告君、告臣,下不可以告親、告友,知我此情者,其惟天地鬼神乎!」商尚書見柳春蔭話中有話,因攜著他的手道:「此處不便講話,可到小舟一談。」柳春蔭吩咐劉恩看門,因自隨商尚書到船上來。到得船上,只見許多家人林立,船中錦屏玉案,銀燭輝煌,擺設得甚是富麗。柳春蔭蔽衣頹冠,與商尚書酬酢其中,絕無羞澀之態。商尚書看在眼裡,又見他眉清目秀,體骨豐厚,知是個貴介落難之人,心甚憐愛。因吩咐取酒與他對坐而飲,柳春蔭也不推辭,就坐竟舉杯而飲。飲了數杯,商尚書道:「我學生姓商,現待罪卿貳,雖不敢以賢豪自命,然亦非有胸無心,不堪與語之人!兄有何隱衷,何不並姓名、家世而我言之?我斷非無益於兄者。」柳春蔭道:「若姓名可言、家世可言,則晚生之冤苦不為冤苦矣!在他人見問,則可托姓,權辭以對,而老先生殷殷垂愛,汲汲見憐,真不啻天地父母!而晚生小子再以世俗之偽言以進,是自外於天地父母也,吾何敢焉?惟望老先生察晚生不得已冤苦之心,而恕其不告之罪,則晚生不告之告,猶告也!」商尚書聽了,不勝浩歎道:「聞兄之言,使我心惻!家世、姓名兄既不肯言,且請問尊公、尊堂無恙否?

故園松菊猶存否?」柳春蔭見問及此,不覺雙淚交流,放聲痛哭道:「蒼天,蒼天!兩大人若不遭變,我晚生小子何冤、何苦?故鄉若有片土可歸,則我晚生小子何冤、何苦?惟予小子無父無母,如累累喪家之狗!惟予小子有冤有仇,為煢煢無告之人!老先生縱有帡幪萬物之功,恐不能令我哀哀孤子,再復庇於椿庭萱堂之下矣!」說罷,涕流滿面,聲淒氣咽。商尚書看了甚是不忍,再三勸解道:「古來英雄多遭坎坷,須堅忍以勝之!兄今青年,前程甚遠,就有冤仇,當圖後報,須寬心徐俟,不必如此痛苦。一恐傷生,二恐短氣,三恐為奸人所窺,又開是非之門!」柳春蔭聽了,因拭淚正容,躬身謝道:「老先生金石藥言,敢不銘佩!」商尚書道:「兄既兩親遭變,無家可歸,今隻身於此,將欲何為?」柳春蔭低頭無語可答,因見案頭筆硯,遂展開一幅箋紙,題詩一首,送與商尚書道:「晚生之志,如斯而已,無能為也。」商尚書接了一看,只見上寫著:

苦心如咽石,啞口似茹荼。

下一页

上一篇:第十一卷 宋小官團圓破氈笠

下一篇:第十三卷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