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老僧於袖中取出一卷相贈,道:「此乃《金剛般若經》,我佛心印。貧僧今教授檀越,若日誦一遍,可以息諸妄念,卻病延年,有無窮利益。」宋金原是陳州娘娘廟前老和尚轉世來的,前生專誦此經,今日口傳心受,一遍便能熟誦,此乃是前因不斷。宋金和老僧打坐,閉眼誦經,將次天明,不覺睡去。及至醒來,身坐荒草坡間,並不見老僧及茅庵在那裡,《金剛經》卻在懷中,開卷能誦。宋金心下好生詫異,遂取池水淨口,將經朗誦一遍。覺萬慮消釋,病體頓然健旺。方知聖僧顯化相救,亦是夙因所致也。宋金向空叩頭,感謝龍天保佑。然雖如此,此身如大海浮萍,沒有著落,信步行去,早覺腹中饑餒。望見前山林木之內,隱隱似有人家,不免再溫舊稿,向前乞食。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宋小官凶中化吉,難過福來。正是:
路逢盡處還開逕,水到窮時再發源。
宋金走到前山一看,並無人煙,但見槍刀戈戟,遍插林間。宋金心疑不決,放膽前去,見一所敗落土地廟,廟中有大箱八隻,封鎖甚固,上用松茅遮蓋。宋金暗想:「此必大盜所藏,佈置槍刀,乃惑人之計。來歷雖則不明,取之無礙。」
心生一計,乃折取松枝插地,記其路徑,一步步走出林來,直至江岸。也是宋金時亨運泰。恰好有一隻大船,因逆浪衝壞了舵,泊於岸下修舵。宋金假作慌張之狀,向船上人說道:
「我陝西錢金也,隨吾叔父走湖廣為商,道經於此,為強賊所劫。叔父被殺,我只說是跟隨的小郎,久病乞哀,暫容殘喘。
賊乃遣伙內一人,與我同住土地廟中,看守貨物,他又往別處行劫去了。天幸同伙之人,昨夜被毒蛇咬死,我得脫身在此。幸方便載我去。」舟人聞言,不甚信。宋金又道:「見有八巨箱在廟內,皆我家財物。廟去此不遠,多央幾位上岸,抬歸舟中,願以一箱為謝,必須速往。萬一賊徒回轉,不惟無及於事,且有禍患。」眾人都是千里求財的,聞說有八箱貨物。
一個個欣然願往。當時聚起十六籌後生,準備八副繩索槓棒,隨宋金往土地廟來。果見巨箱八隻,其箱甚重。每二人抬一箱,恰好八槓。宋金將林子內槍刀收起藏於深草之內,八個箱子都下了船,舵已修好了。舟人問宋金道:「老客今欲何往?」
宋金道:「我且往南京省親。」舟人道:「我的船正要往瓜州,卻喜又是順便。」當下開船,約行五十余裡方歇。眾人奉承陝西客有錢,倒湊出銀子,買酒買肉,與他壓驚稱賀。次日西風大起,掛起帆來,不幾日,到了瓜州停泊。那瓜州到南京只隔十來裡江面。宋金另喚了一隻渡船,將箱籠只揀重的抬下七個,把一個箱子送與舟中眾人以踐其言。眾人自去開箱分用,不在話下。宋金渡到龍江關口,尋了店主人家住下,喚鐵匠對了匙鑰。打開箱看時,其中充牣,都是金玉珍寶之類。
原來這伙強盜積之有年,不是取之一家,獲之一時的。宋金先把一箱所蓄,鬻之於市,已得數千金。恐主人生疑,遷寓於城內,買家奴伏侍,身穿羅綺,食用膏粱。余六箱,只揀精華之物留下,其他都變賣,不下數萬金。就於南京儀鳳門內買下一所大宅,改造廳堂園亭,制辦日用傢伙,極其華整。
門前開張典鋪,又置買田莊數處,家僮數十房,出色管事者千人。又畜美童四人,隨身答應。滿京城都稱他為錢員外,出乘輿馬,入押金資。自古道:「居移氣,養移體。」宋金今日財發身發,肌膚充悅,容採光澤,絕無向來枯瘠之容,寒酸之氣。正是:
人逢運至精神爽,月到秋來光彩新。
話分兩頭。且說劉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撥轉船頭,順風而下,瞬息之間,已行百里。老夫婦兩口暗暗歡喜。宜春女兒猶然不知,只道丈夫還在船上,煎好了湯藥,叫他吃時,連呼不應,還道睡著在船頭,自要去喚他,卻被母親劈手奪過藥甌,向江中一潑,罵道:「癆病鬼在那裡?你還要想他!」
宜春道:「真個在那裡?」母親道:「你爹見他病害得不好,恐沾染他人,方才哄他上岸打柴,逕自轉船來了。」宜春一把扯住母親,哭天哭地叫道:「還我宋郎來。」劉公聽得艄內啼哭,走來勸道:「我兒,聽我一言,婦道家嫁人不著,一世之苦。
那害癆的死在早晚,左右要拆散的,不是你姻緣了,倒不如早些開交乾淨,免致耽誤你青春。待做爹的另揀個好郎君,完你終身,休想他罷!」宜春道:「爹做的是什麼事!都是不仁不義,傷天理的勾當。宋郎這頭親事,原是二親主張﹔既做了夫妻,同生同死,豈可翻悔?就是他病勢必死,亦當待其善終,何忍棄之於無人之地?宋郎今日為奴而死,奴決不獨生。爹若可憐見孩兒,快船上水,尋取宋郎回來,免被旁人譏謗。」劉公道:「那害癆的不見了船,定然轉往別處村坊乞食去了,尋之何益?況且下水順風,相去已百里之遥,一動不如一靜,勸你息了心罷!」宜春見父親不允,放聲大哭,走出船舷,就要跳水。喜得劉媽手快,一把拖住。宜春以死自誓,哀哭不已。兩個老人家不道女兒執性如此,無可奈何,准准的看守了一夜。次早只得依順他,開船上水。風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夠一半之路。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穩。第三日申牌時分,方到得先前擱船之處。宜春親自上岸尋取丈夫,只見沙灘上亂柴二捆,砟刀一把,認得是船上的刀。眼見得這捆柴,是宋郎馱來的,物在人亡,愈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尋覓,父親只索跟隨同去。走了多時,但見樹黑山深,杳無人跡。劉公勸他回船,又啼哭了一夜。第四日黑早,再教父親一同上岸尋覓,都是曠野之地,更無影響。只得哭下船來,想道:「如此荒郊,教丈夫何處乞食?況久病之人,行走不動,他把柴刀拋棄沙崖,一定是赴水自盡了。」哭了一場,望著江心又跳,早被劉公攔住。宜春道:「爹媽養得奴的身,養不得奴的心。孩兒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放奴早死,以見宋郎之面。」兩個老人家見女兒十分痛苦,甚不過意。叫道:
「我兒,是你爹媽不是了,一時失於計較,乾出這事。差之在前,懊悔沒用了。你可憐我年老之人,只生得你一人,你若死時,我兩口兒性命也都難保。願我兒恕了爹媽之罪,寬心度日,待做爹的寫一招子,於沿江市鎮各處黏貼。倘若宋郎不死,見我招帖,定可相逢。若過了三個月無言,憑你做好事,追薦丈夫。做爹的替你用錢,並不吝惜。」宜春方才收淚謝道:「若得如此,孩兒死也瞑目。」劉公即時寫個尋婿的招帖,黏於沿江市鎮牆壁觸眼之處。過了三個月,絕無音耗。宜春道:「我丈夫果然死了。」即忙制備頭梳麻衣,穿著一身重孝,設了靈位祭奠,請九個和尚,做了三晝夜功德。自將簪珥佈施,為亡夫祈福。劉翁劉嫗愛女之心無所不至,並不敢一些違拗,鬧了數日方休。兀自朝哭五更,夜哭黃昏。鄰船聞之,無不感歎。有一班相熟的客人,聞知此事,無不可惜宋小官,可憐劉小娘者。宜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個月方才住聲。劉公對阿媽道:「女兒這幾日不哭,心下漸漸冷了,好勸他嫁人,終不然我兩個老人家守著個孤孀女兒,緩急何靠?」
劉嫗道:「阿老見得是。只怕女兒不肯,須是緩緩的偎他。」又過了月余,其時十二月二十四日,劉翁回船到崑山過年,在親戚家吃醉了酒,乘其酒興來勸女兒道:「新春將近,除了孝罷!」宜春道:「丈夫是終身之孝,怎樣除得?」劉翁睜著眼道:
「什麼終身之孝!做爹的許你帶時便帶,不許你帶時,就不容你帶。」劉嫗見老兒口重,便來收科道:「再等女兒帶過了殘歲,除夜做碗羹飯起了靈,除孝罷!」宜春見爹媽話不投機,便啼哭起來道:「你兩口兒合計害了我丈夫,又不容我帶孝,無非要我改嫁他人,我豈肯失節以負宋郎,寧可帶孝而死,決不除孝而生。」劉翁又待發作,被婆子罵了幾句,劈頸的推向船艙睡了。宜春依先又哭了一夜。到月盡三十日,除夜,宜春祭奠了丈夫,哭了一會,婆子勸住了。三口兒同吃夜飯。爹媽見女兒葷酒不聞,心中不樂。便道:「我兒!你孝是不肯除了,略吃點葷腥,何妨得?少年人不要弄弱了元氣。」宜春道:
「未死之人,苟延殘喘,連這碗素飯也是多吃的,還吃甚葷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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