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牌是非输不可。他一着急,要用腥赌。何为叫腥赌呢?俗说就是偷牌。
他用手将乱牌里的七万,扒拉在上面。相近牌垛,他是用右手去抓牌,暗在拳着那三个手指上,用舌一舐。第二指却不在牌垛抓牌,用那三个手指上的唾沫,将乱堆的七万,沾了起来,将手一拳,高声叫道:“哈哈,自掏七万,赶紧与我家里报喜,我可和了牌啦!”童林眼快,看见了他是偷牌,这个名子又叫系牌。童林将自己的牌一合,放在牌地以上,叫道:“三哥,这个钱我们不能输。”王三把眼一瞪,说道:“怎么呢?我好容易头回满牌。童林,你这不是给我添满吗?”童林接着说道:“要是从乱牌里挑,那事我也会啊!”
王三听罢,气往上撞,忙说道:“你看见我挑了吗?”说话之间,站起身来,立于炕沿之上。此时童林看他羞恼成怒,势将用武,童林也就站起身来,立于炕里,面向王三。青草蛇用左手指着童林,说:“你真可恶。”遂用右手向童林面上“吧”的就是一个耳掴子,所幸童林练过一身好武术,早就预防。
童林见势不好,忙将左手一扬,王三的手正磕在童林左臂上。童林一伸手,用了个“黄莺掐粟式”,正托在王三的脖项之上。这个乱子可就大了!王三来了个仰面朝天(缺少个一声叹。七擒孟获也上来了),王三就倒在炕底下,一翻身就爬起来。素常真还没吃过这个亏,这可是“接三”的竹竿子,他就火儿了。一声怪叫:“哇呀!”势如冲锋,决一死战。无奈屋中人多,连看斗牌(别名叫“看歪脖子和”)十几个人,还能看他们打架吗?大家只得相劝,自然向着童林的人多。大刘爷上前相拦,笑道:“王三弟,你可不准这样。让童林年轻无识,有我们评理。”王三一看,大家都向着童林,明知打不出圈去,他便高声喊叫:“姓童的,我与你完不了啦!”童林说道:“好好!”童林怒目相视的叫道:“王三,今天我可要收拾收拾你啦!”王三听罢,气得他浑身乱抖。王三大声嚷道:“今天人也太多,此处也不是打架之地,搁着你的,放着我的,咱们两个人后会有期!再见吧。”王三说罢,一转身,一溜烟似的跑啦。这就是王三伶俐,明知打不过童林,自己找台阶下了,打算日后暗算童林,这且不表。
大家劝着童林,童林余气未息。刘爷说道:“海川,你这是多余,跟他作什么?常言有话,人不跟狗斗。其实我们大家,也看见他偷牌啦,你就作为没看见,其实他也赢不了。你必得说明白,闹起来,有什么意思?再说有我们在场,还能叫你吃了亏吗?我见见王三,日后与你们和气和气,还得与你们见个面,免得日后谁找报谁。再说,倘若此事要是传到你们老人家耳内,我们不是都不好看吗?得啦,你也消消气,千万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童林道:“这东西真是可恶,我早就惦记着他啦,不是一天半天的。要不是众位在其中解劝,今天非管教他不可。”大家一听,齐笑道:“得啦,童林,别生气啦。跟他也不值,来来来,咱们三家斗吧。”童林说道:“天也不早啦,我也得回家去。今天与王三赌气,若叫我父亲知道,反为不美。咱们是改天再见,我得回家看看。”于是就收拾收拾自己东西,便与众人告辞回家。
出离更房,一边走着,一边心中暗想:“王三这小子,真不是好人,倒得留心防备他点才是。”自此,到家后,日夜的防范,好在没事。
虽然如此,常言有句话,好事不出门,歹事行千里。这天外面评论此事,这一评论不要紧,一传十,十传百,可就传到童林父亲耳内。他老人家虽听说童林在更房,日日斗牌,又与王三打架,究竟不知细理,他老人家也不追问,自此在童林的身上,可就留上心了。老人家虽然年迈,精神倒是很好,对于庄稼院的日子,克勤克俭,一到晚间,自己点着灯笼,前后院都要看一看,门都上好,这才安歇睡觉。一到清晨,起得还早,虽不比朱夫子治家的格言,也要清晨早起,洒扫庭阶,内外整理。天天起来,将屋中收拾干净,用扫帚把前后院都扫干净。这一日,正扫门前,有邻右几个孩童,在门前乱跑。内中有一个小孩,名叫小二哥,老人家很爱惜他机灵,遂问道:“你们做什么去,别跑,看拗着吧!”小二哥仰着小脸笑道:“我们上西村口玩耍去。”老人家点头:“小二哥,你要上西村口,看你大哥童林,在更房里做什么呢,与我送个信来,我给你钱买点心吃。好孩子,你去趟吧!”小二哥答道:“我去,您等着。”说罢,带着一头狗儿,一群小孩,走到更房,往里一看,可巧童林在此。正在那更房里面,坐在炕上,面向着里斗牌呢。小二哥看见如此景况,遂叫:“三头,狗儿,你们在西村坟地等我,我与童老伯送个信去”。来至东村口,正赶上他老人家,将扫完门前,小二哥遂叫道:“老大爷,童林大哥在西村口更房里斗牌呢,耍还不小。”老人家闻听,概不由己,心中有气。内中暗想:这个庄稼人,除去春种秋收,别无消耗。吃喝,无非村中乡粮;嫖之一途,村中无有;唯赌之一道,甚为可畏,可以由浅入深,家中五十亩良田,不足以供赌品。想至此,老人家焉得不恼,遂叫小二哥,回手掏了两文铜钱:“给你买点心吃!”小二哥说道:“谢谢您。”
接钱去了。
他老人家将扫帚往胁下一挟,往西村口而来。临近更房,早看见童林手握多张纸牌,面向里,正在高兴之际。童怀有心到窗下,伸进手去抓住童林,重责他一顿。又恐怕伤了邻右的脸面。倘若童林还口,又怕人耻笑教育有乖,虽然是当面教子,总也得与他留些个体面。不如先进到里面闲坐,作为没看见他。他若知改前非,那还罢了,他若不改,然后再责罚于他,众邻也没的可说。这就是童怀的老成之见(父有爱子之心,在所不免,还是由素日溺爱而起)。于是遂走至更房之内,说道:“众位解闷呢!”大家这才看见童怀,大家拱手道:“请坐吧!”惟有童林,正在看牌之际,猛见老父,只骇得满面通红,不能成语。将牌往牌地上一合,这一分羞惭恐惧,景况难堪,将头一低,难以说尽。老人家见此景况,知道他抱愧,也就不便再言,遂向众人说:“家中有事,回头再见。我不过到这儿看看,众位随便吧。”说罢拱手告别,出离更房,回家去了。刘爷脸上一红,与老人家多年的交情,今天与童林在此斗牌,显着有些不对。遂向童林含笑说道:“好在老人家没看见你,咱们还接着斗吧。”童林说:“不对,老人家早看见我啦,所以父不见责,全在众位的面子上。我若再赌,更显着不对啦!众位,这牌我也斗不下去啦,无非回家请责领罪。”刘爷说:“那么也好。回到家中,老人家说你,你可别言语。”童林说:“我还敢言语?众位咱们散了吧,回头再见。”于是收拾收拾钱,与众告辞。回到家中,幸好老人家并不提此事。童林也知改悔,从此很少上更房。无非每天早晨照常练习拳脚,至早晨绕弯,走到西村口更房门前,必紧走几步回家,习以为常。
这一日,童林练完遛弯,正走在更房的门首。门口上站立三人,有前次斗牌的刘爷、张爷,还有本村的曹二叔。童林道:“众位闲坐,回头见。”
刘爷说:“少见哪,进来坐坐。”童林说:“实在家中有事,改日吧!”刘爷说:“你看,谁得罪你啦?老不上更房里来,你进来坐坐,我跟你有话说。”
童林无奈,只得相随,走进更房,大家落坐。刘爷说:“今天早晨,我与张爷我二人打算斗十和。张爷说,二人没意思。这么个工夫,曹二弟来啦,三人可以斗啦,二弟偏说我二人商议好啦,三家拐磨子拐他。他非四家不斗,我说咱们门口站着去,有谁算谁。可巧海川你来啦!咱们四家斗吧。”童林说:“我不行哪!”“你看,海川你斗两把,别人来了,你再让。”童林驳不过刘爷去,说:“我可没工夫,有人来我就让。”“就是吧,海川你上炕里边去。”于是拿牌,大家落坐,仍然是刘爷在西边,张爷在东边,曹爷在炕边。大家抢牌,于是就斗起来了。虽然说是斗两把就完,奈因钱眼上有火,斗上就散不了啦。闲坐的人,愈围愈多。连看歪脖子和的,有二十来人。屋中高谈阔论。这正是土语有云:“要知朝中事,村中问乡人”。正在热闹中间,不防小二哥带着一群小孩,去西村口玩耍。皆因前次老人家童怀给过他两钱买点心,因而每逢走到更房门首,必要看看童大哥。今日走到更房,正见童林在里面斗牌,遂说:“你们先走,在村外等我,我与童大爷送信:大哥又在此斗牌。”众小孩点头道:“快点来,我们在村子外等你。”于是众小孩奔西村口去,小二哥转身,竟奔东村口。老远就见童老伯拿扫帚扫街,于是高声叫道:“老大爷,您快去看看去吧,我大哥又在更房里斗上啦,耍儿很大,斗得很热闹。”老人家童怀闻听,概不由自己,心中有气:好小子,没改性,这是非打不可。遂说道:“好好,小二哥,给你钱,买点心吃。”
小二哥说:“您不用给啦,不要啦。”老人家说:“拿去!”随说着拿着扫帚,竟奔更房里来。临至更房相近,早看见童林,坐在炕上,仍是面向里,正耍得高兴。老人家有心由门口进去,又怕童林由窗台跳走。“莫若我由窗台进去,揪住他给他一顿扫帚,看他知改不知改。”老人家到了窗台下,恶狠狠的上了窗台,左手揪住童林的发辫,右手举起扫帚,照准头部,“叭”就是一下。打得童林睁不开眼,不但童林不知是谁打他,就是屋中人,谁也没看见老人家童怀。大家只顾看牌,哪有工夫往旁处看呢。聊斋《赌符》有云:“门前宾客待,尚恋恋于场头,舍上烟火生,独耽耽于盆里。”童林被打,心中一动:“莫非是青草蛇王三,趁我不防,暗算于我。我岂能相容。”
遂将牌扔于牌地上。右手顺自己脖项,往后一伸,揪住身后面的人的胸膛,左手由胯下圈至身后来人的腿部,膝骨点炕,将腰一弓,顺手在炕下一撞。
老人家童怀这个乐可大了,头朝下,就躺在炕底下去啦!脑袋碰了个大包。
这岂能与童林善罢甘休。童林赶到看见是他父亲,已经吓得胆裂魂飞,目瞪口呆,面色如纸。不用说老人家不能宽恕,就是众乡亲,皆都怒视童林。怎么呢?这个乡村里头啊,最不喜爱的是不孝之子,乱七八糟的人家;最喜的是勤俭孝子之家。今童林虽误伤老父,别看大家与童林那么好,今犯公愤,大家有些个看不上童林。一同斗牌的这位张爷,向着童林冷笑,竖着右手的大姆指头,说道:“童林,你真不含糊,不枉你练过武术。你竟会打你爸爸。”
一阵阵的冷笑,(这就是慢毒),这位刘爷,怒形于色道:“海川,这个你可不对。你要在村子里,像这个样子,那可不行,这还了得!”惟有老人家童怀,含泪说道:“好好,人家是养儿防老,种谷望收,谁像我,家门无德,出此逆子。”说着立起身形,高声喊闹:“你就把我打死,我成全你的孝道。”
说着往童林身上就去撞头。(好在没喊巡警,那时还没有呢。)童林哪里还敢答言,一转身,顺窗台跳至外面,往西村口跑下去了。耳内听后面老人家追赶,垢骂万端,童林哪里还敢回头。跑至西村口外,听后面没有动静,站住身形,扭项观看,幸而老父没追。原来老人家童怀,被众人劝解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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