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繁体)

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

更新时间:2021-03-26 14:02:57

這回書接演上回。話表安老爺叫華忠把那個改裝的道士帶進來,正要認認這人是誰,問問他的來意。不想他進門就是一躬,起來開口就叫了聲:「水心先生!」接著便說:「可還認得我這當日座上笛笙、今日沿街鼓板的道人麼?」老爺聽了,不勝詫異。這才站起身來定睛一看,原來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從前在南河作知縣時候受過「知遇」的那位老恩憲-前任河台談爾音。

老爺斷想不到此時忽然合他恁地相逢,倉卒間倒覺舉措不安。忙著先讓程相公迴避過了,自己料是一時換不及衣服,只換了頂帽子,轉身說道:「卑職安學海斷想不到此地得見憲台。方才驀遇,既昧於瞻拜,今蒙降臨,又不及迎接,且惶且愧!但是草莽之間不可廢禮,請憲台上坐,容卑職參謁。」

把個談爾音慌得上前扶住,說道:「水心先生,我談爾音具有人心,苟非事到萬難,萬不敢靦顏來見。我先生要一定這等稱謂、這等儀節,使我益發無地自容,卻教我這一肚皮的話怎說得出口!」安老爺看了他那愧汗不堪的神情,倒覺不好過於拘禮,還朝上打了三躬,才合他分賓主坐下。

此時上街去的家人們也都回來了,倒上茶來。安老爺又親自送茶,依然是「憲台長、大人短。」華忠站在旁邊聽了半日,才知這東西原來就是把我們老爺坑苦了的那個談爾音!待要得罪他兩句,又礙著主人,只氣了他個磨掌搓拳,直眉瞪眼。安老爺卻只藹然和氣的問他道:「憲台是幾時蒙恩賜環的?

竟自不知。怎的既不進京,又不回籍,卻逗留在此?更不敢動問:方才在天齊廟相遇,怎的又裝扮成那等個行藏,卻是為何?」

那談爾音見問,未曾開口,眼中落淚,一面擺手,一面搖頭,說道:「先生,這話一言難盡!我自從那年獲罪,發往軍台,原想著河工上還有幾個著實受過我些好處的舊日屬員,打算叫他們幫助幾千金,交了台費便好還鄉,不想這班人不肯也罷了,連回話都沒得一句。難得接到他一封回信,又無非告苦說窮,那語言文字之間還帶些笑罵。因此沒法,在台站上一住三年,才得效力年滿回來,便想在京官同鄉道理打個把式。那知我們那班同鄉更狠。算起來,這些人平日也不知用過我多少別敬節儀,如今見我這等回來,他們竟自閉門不納,還道我不是個安分之徒,竟大家『鳴鼓而攻』起來。沒奈何,只得奔到此地,投奔一個州吏目,正是我的妻舅,叫作蔡錫江。不想他這等一個小小官兒,也竟會被上司訪著他帷薄不修,又參回去了,把我閃得來進退兩難。幸得我們紹興府山陰道上多有些會唱道情的,我還記得那腔調,也隨口編了幾句,就弄了副漁鼓簡板,每日胡亂唱來餬口。又怕被人看破我的行藏,所以才把些粉墨遮了我這張羞臉。作夢也想不到今日在此遇見你這水心先生,竟慨然助了我五兩銀子,所以特特到門叩謝。」說罷,站起來又打了一躬。

安老爺此時正在後悔自己方才在廟上不合一時粗心不曾認出他那個假面目來,無端的給了他幾兩銀子,倒像特地去簡褻他一般。如今聽他這等說法,果然是把自己的無心犒賞認作了有意酬恩,一時越發不安,連忙說道:「大人,你怎的倒這等說!」說著,正要往下辯白這個原故。那談爾音不等老爺說完,接過來也說道:「先生,你才叫作『怎的倒這等說』?你可記得你我同在南河,我作壽時節你送我那五十金的公分?那時只因我見各官除了公分之外都另有分厚禮,獨先生你只單單的送了那公分五十金,我不合一時動了個小人之見,就幾乎弄得你家破人亡。今日狹路相逢,我正愁你要在眾人面前大大的出我一場醜,不料你不念舊惡也罷了,又慨然贈我五兩銀子。你可曉得我談爾音當年看了那五十兩輕如草芥,今日看得這五兩便重似泰山,你叫我怎的不要感激!不要這樣說法!只是我方才那番賣唱乞食的行逕,真真叫作『無可奈何,只得如此』,還要求老先生函蓋包荒。此後見了我們河工上那班舊日朋友,切切不要提起才好。」

安老爺原是憋著一肚子話,極力要辯白我方才如果認出是你來,斷不肯那樣褻瀆你。他是算認定了難得老爺認得出是他來,還肯這等憐惜他。兩下裡越說越不得明白。說著說著,他越發提起前情,直言不諱的一味自怨自悔。老爺是位仁厚不過的,便覺這人尚有三分義氣,早動了一片不忍仁之心。一時又替他臉上下不來,又覺自己心上過不去。待要寬慰勸勉他一番,便道:「大人休如此說。貧乃士之常,不足為累。便是市上吹簫、街頭鼓板這些事,古人中如汧國公、蘆中人等輩也都作過;不過方今聖明在上,非其時耳。依學海鄙見,還是早辦一條歸路,回到家鄉,先圖個骨肉團聚,一面藏器待時。或者聖恩高厚,想起來,還有東山再起之日,也未可知。」他又擺手說道:「先生,這話說得遠了!實不相瞞,我談爾音此時只住在對門一個小車子店裡,一日兩餐還沒處打算哪。只這兩件衣裳,還是托店主人賃來的;就連方才穿戴的那道衣、道笠兒,也是合天齊廟裡一個道人借的,他還定要用我五十大錢的酒錢。你看人情這等艱難,叫我一向從那裡辦條歸路起?如今是好了,有了水心先生你這五兩頭,已經有得一半陶成,怎的再得有這等五兩頭,我便打算搭了我們紹興回空的糧船回去。只是那裡還想作的著這樣第二個春夢!」老爺這才明白,他是還短幾兩銀子,說不出口。不禁點頭歎息了一聲,默然不語,便讓他吃茶。

要論安老爺素日的為人,此刻的光景,既不是拿不出這幾兩銀子,又不是捨不得這幾兩銀子。要講急人之急,正該或多或少叫家人立刻拿出銀於來,當面給了他,打發他走,何等爽快。怎的又默然不語呢?原來安老爺正為此時自己合他是一窮一通,一貴一賤,翻了個局面。待說斟酌個可以與可以無與罷,倒像為了淮安被參的前情,近於「使驕且吝」;待說博施濟眾罷,只這等隨便拿出幾兩銀子來給他,不但不是個「富而好禮」的道理,越發顯得方才廟上給他那幾兩銀子是有意打趣他了。一時心裡怎麼想怎麼覺得不合天理人情。只端了碗茶,一面陪著那個談爾音,一面三回九轉的心裡盤算,一直等到客都把茶碗放下了,老爺還捧著個碗在那裡盤算呢。

談爾音看那神情,料是沒指望了,不好久坐,談了兩句散話也就告辭。

老爺便放下茶碗,一直送他出了店門,還等他走了幾步,然後才回身進來,坐下又思索了半天,便叫梁材、華忠兩個來,吩咐道:「你們看看有太太給我帶上的幾百銀子在那一個箱子裡,給我拿出來。」此刻程相公也在跟前,便道:「老伯,我那五兩頭不忙,那是老人家要買阿膠用的,等到了山東再把我不遲。」老爺搖搖頭道:「不是。」梁材也回說:「老爺要使銀子,外頭有留出來的五十兩沒用完呢。」老爺道:「你只給我拿來就是了。」兩個聽了,便叫了打雜兒的幫著到行李車上松繩解扣,把箱子抬進來,忙著解夾板拆包皮,找鑰匙開鎖頭。

老爺看了看那箱子裡裝著是五百銀子,便吩咐梁材向店家借個天平,要平出二百四十兩來,分作三包。又叫葉通寫三個「饋贐」的簽子,按包貼上,再現買個黑皮子手版來,要恭楷寫「舊屬安學海」一行字。又叫謄個拜匣,預備裝銀子,又叫打開包袱,把行裝袍褂拿出來換上。

華忠見老爺這光景,像是要去拜客,便請示:「老爺到那裡去?還是車去、馬去?派誰跟了去?」老爺見他臉上不大平靜,恐怕誤事,便不要招惹他,只說:「一概不用,你只叫個打雜兒的跟著,我要親身把這銀子送給那位談大人去。」

原來華忠方才問的時候,就早猜出老爺這著兒來了,只不敢冒失。如今見老爺不但幫他銀子,還要親身送去,只氣得他也顧不得甚麼叫作規矩,便直言奉上說道:「不是奴才找著挨老爺一頓窩心腳的話,老爺的銀子可是沒處兒花了!」一時梁材大家也覺老爺此舉大可不必。程相公也道:「老翁,你平日常講的『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怎的此時自己又『以德報怨』起來?」

老爺正為這樁事一個人為難了半天,那一肚子墨水兒不差甚麼憋得都要漾上來了,那裡還禁得起旁邊兒再有人去晃蕩他?只程相公這一句,就開了《四書》閘了。只見他呆著個臉兒問著程相公道:「世兄,你可曉得我夫子講這兩句話是怎的個意思?我夫子生在春秋之世,見那時週末文勝,時事務虛而不務實,那或人忽然來問:『以德報怨,何如?』也正是受了個文過其實的病,便因此動了我夫子一片挽回世道的深心,所以倒問他『何以報德』?緊接著便告訴他『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其實輪到自己身上,你就那上下兩本《論語》看看,他老人家又那一時、那一處不受著些怨?其中只有被原壤那傲慢不恭的老頭子氣不過,在他踝子骨上打過一杖,還究竟要算個朋友責善的道理。此外如遇著楚狂接輿、長沮、桀溺那班人,受了他許多奚落,依然還是好言相向;便是陽貨、王孫賈、陳司敗那等無禮,也只就他口中的話說說兒也就罷了。甚至弄到性命呼吸,也不過說了句『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究竟何嘗認真去『以直報怨』?何況我今日這番意思正叫作『以德報德』。世兄,你怎的倒說我是『以德報怨』?」

程相公道:「別樣事小姪不曉得,談爾音這樁事,是我天天跟老伯在那裡眼見的,難道那還叫作個『德』?」老爺道:「你們的意思,自然為他參掉了我的官,罰賠了我的銀子;因我參官賠銀子,才累我的兒子趕出來,以致幾乎半途喪了性命--大不過講的是這三樁事要算個『怨』了。你們可曉得,那河工上的官兒,自總河以至河兵,那個不是要靠那條河發財的?單單的放我這樣一個不會弄錢的官在裡頭,便不遇著那位談大人,別個也自容我不得。長遠下去,慢講到官,只怕連我這條性命都有些可慮。今日之下怎的還能夠這等自在逍遥?便是幸而不參,我那個知縣作到今日,說句老實話,是還想我能去鑽營升官呢,是還想我能去謀幹發財呢?只怕我這點薄薄家私也就被我一任知縣報效在裡頭了。所賠的又豈止那五千餘兩!再講,我的兒子不出來,又怎得遇著我這兩房媳婦,來立起我家這番事業?我若不回去,又怎得教成我那個兒子來撐起我家這個門庭?你大家想去,那一樁不是這位談大人的厚德?怎的還要去『怨』他?固然說是『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要知他被上天提了一根線兒,照傀儡一般替我家出這許多苦力,也些須的有點功勞,我此舉又怎的不叫作『以德報德』?」

華忠聽了老爺這段話,才把他那股渾氣消下去了。只聽他先念了聲佛,說道:「真哪!奴才說句不當家的話,照老爺這麼存心,怎麼怪得養兒養女望上長,奴才大爺有這段造化呢!那麼說,這倆錢兒敢則花的不冤,到底是奴才糊塗。只是奴才到底糊塗,老爺就給他個一二百也不算少,就剪直的給他三百也不算多,怎麼又不零不搭的要現給他平出二百四十兩來,這又是個甚麼原故呢?」老爺道:「蠢才!蠢才!你怎的會明白這個大道理。我竟沒許大精神合你閒講,你只問問程師爺就曉得了。」程師爺聽了一楞,想了半天,說道:「我竟不得明白,果然的老伯為甚麼了要把他二百四十兩銀子?」老爺只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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