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從安公子及第榮歸一直交代到他回房就寢,一宿無話。按小說的文法,「一宿無話」之下,一定得接「次日清晨」。
卻說次日清晨,他夫妻三個還不曾出臥房,那長姐兒早打扮的花枝招展過來叩謝二位奶奶昨晚賞的吃食。他進門不曾站住腳,便匆匆的到了東裡間兒,見花鈴兒、柳條兒才在南牀上放梳妝匣兒,他便問:「二位奶奶都沒起來呢麼?」兩個丫鬟這個合他點點頭兒,那個卻又合他搖搖手兒。他正不解,便聽何小姐在屋裡咳嗽,叫了聲:「來個人兒啊。」花鈴兒答應一聲,忙去打起臥房簾子來,只見何小姐穿著件湖色短綢衫兒,一手扣著胸坎兒上的鈕子,一手理著鬢角兒,兩個眼皮兒還睡得楞楞兒的,從臥房裡出來。見了他,便低聲兒合他笑道:「敢則你都打扮得這麼光梳頭淨洗臉兒的了,我們今兒可起晚了!」他見大奶奶低言悄語的說話,便知爺還不曾睡醒。一面謝奶奶昨日賞的吃食,一面也悄說道:「奶奶別忙,早呢,老爺、太太都沒起來呢。太太昨兒晚上就說了,說爺合二位奶奶家裡外頭都累了這麼一程子,昨兒又整整的忙了一天。太太還說自己也乏了,今兒要晚著些兒起來,為的是省了爺、奶奶趕碌的慌,吩咐奴才叫辰初二再請呢。」
何小姐一面漱口,便叫人搬了張小杌子來,叫他坐下。他且不坐下,只在那裡幫著花鈴兒放漱口水,揭刷牙散盒兒,遞手紙。恰好華嬤嬤從外頭托進一蒲包兒玫瑰花兒來,他見了,從摘花盤兒裡拿起花簪兒來,就蹲在炕沿兒跟前給大奶奶穿花兒。何小姐又叫柳條兒說:「把你奶奶的煙袋拿一根來,給你姑姑裝袋煙。」他忙道:「你等等兒,讓我先過去見見奶奶去。」說著,站起就往那屋裡跑。何小姐忙道:「你回來罷,他一會兒橫豎也到這兒梳頭來,你在這兒等著見罷。」他一聽,料是大爺在那屋裡歇,便不好過去。一時,柳條兒裝了煙來,他穿好了花兒,便坐在那小杌子兒上啐著煙灰兒,說起昨日老爺、太太怎麼喜歡,又說:「這都是爺、奶奶的孝心,奴才們的造化。」何小姐一面通著頭,也合他一答一合的談。
他談著,看了看鐘,便合柳條兒說:「你也該請起奶奶來梳頭了。」才說著,便聽得張姑娘低聲兒叫人。他聽了聽,那聲音好像也在這邊臥房裡,正待要問,果見柳條兒走到那個曲尺槅子跟前,隔著簾兒說:「奶奶叫奴才呀?」只聽張姑娘問道:「我這副腿帶兒怎麼兩根兩樣兒呀?你昨兒晚上困的糊裡糊塗的,是怎麼給拉岔了?」柳條兒道:「昨兒晚上是奶奶自己歸著的,奴才沒動啊,怎麼會拉岔了呢?不然奴才另拿出一副來奶奶先換上罷。」張姑娘還沒及答應,何小姐這裡聽了,自己伸出小腳兒來看了一眼,不禁笑道:「柳條兒呀,叫你們奶奶先那麼將就著紮上,回來再說罷。我腳上這副也是兩樣兒呀!」便聽張姑娘在屋裡「嗤」的笑了一聲,不大的工夫,揉著雙眼睛也從這邊臥房裡出來,見了長姐兒,說道:「喲,敢是你在這兒呢!虧得是你,你瞧……」才說得「你瞧」兩個字,他早明白了。一面又謝這位大奶奶昨晚的賞吃食,一面說道:「本來呀,二位奶奶一天到晚這是多少事!上頭應酬著幾位老家兒,又得張羅爺,那兒還能照應到這些零碎事兒呢!」二位大奶奶不覺被他恭維的大樂。
何小姐一時通完了頭,轉過身來要洗臉,他忙著又上去替挽袖子,恰一眼看見大奶奶的汗塌兒袖子上頭蹭了塊胭脂,便笑問道:「喲,奶奶這袖子上怎麼了?回來換一件罷,不然看印在大衣裳上。」何小姐低頭看了看,說:「可不是,這又是我們花鈴兒幹的。我也不懂,疊衣裳總愛叼在嘴裡疊,怎麼會不弄一袖子胭脂呢?瞧瞧,我昨兒早起才換上的,這是甚麼工夫給弄上的?」花鈴兒只不敢言語。張姑娘道:「姐姐別竟說他一個兒,我們柳條兒也是這麼個毛病兒。不信,瞧我這袖子,也給弄了那麼一塊。」說著,揪著只汗塌兒袖子,翻來覆去找了半天,只找不著。自己「嗯」了一聲,又瞧了瞧那袖子上沿的縧子,不禁笑著問何小姐說:「姐姐,你老人家別是把我那件抓了去穿上了罷?」何小姐道:「這都是新樣兒的!你穿得好好兒的衣裳,我怎麼會抓了來穿上呢?」說著,又拉著自己穿的那件看了看,可不是人家那件嗎!不由得也「嗤」的一聲道:「我說只覺著這領子怪掐的慌的呢!真個的,今兒也不知是怎麼了,鬧的這麼亂糟糟的!」說完,兩個人只對瞅著笑。長姐兒聽了這話,就排揎起花鈴兒、柳條兒來了,說:「你們倆瞧說罷,你們又該著抱怨姑姑的嘴碎了。大凡主兒貼身兒的東西,全靠咱們當丫頭的經心;要都像你們倆這麼當差使,不用說了,明兒個各人把各人的主子認岔了還不知道呢!」一陣數落,數落得倆傻丫頭只撅著個嘴。
正說著,公子也憋著一腦門子的困,靸著雙鞋兒從臥房裡出來,看見長姐兒在這裡,笑道:「嚄,這麼早就有客來了!」
長姐兒見大爺出來,連忙站起來,把煙袋順在身旁,只規規矩矩的說了句:「爺起來了。」此外再沒別的散碎話,還帶管低著雙眼皮兒,把個臉兒繃得連些裂紋兒也沒有。
這個當兒,張姑娘又讓他說:「你只管坐下,咱們說話兒。不則……」他便說道:「請二位奶奶梳頭罷,鐘也待好打辰初了,奴才得過去了。」說著,把手裡的煙袋遞給柳條兒,還說:「你可給奶奶吹乾淨了再收。」說罷,這才甩著雙寬袖口兒,咯噔著兩隻小底托兒,得意洋洋的去了。
列公,看了長姐兒這節事,才知聖人教人無微不至。聖人曾有兩句話,說道是:「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長姐兒此來,雖不知他心裡為著何來,只就面子上看,昨晚二位奶奶只不過分惠些吃食,今日便雞鳴而起,親到寢門來謝,君子亦曰知禮。不想他一片求全好意,忽然被個燕北閒人誤打誤撞的捉住,借此就斡旋了他那「一宿無話」四個字有餘不盡的文章,倒顯得長姐兒此來,來得似乎覺道未免有些不大那個。這豈不就叫作「不虞之譽,求全之毀」?然則毀譽之來,毫無定評,卻叫人從那裡自愛起?斯其故惟聖人知之,故誡人曰:「吉凶悔吝生乎動。」
書中按下閒話,再講正文。卻說安公子自點了翰林,丟下書本兒,出了書房,只這等撒和了一向,早有他那班世誼同年,見他翩翩豐度,藹然可親,都願意合他親近。住了今日這家請宴會,便是明日那個請閒游,把個公子應酬得沒些空閒。他看了看,所謂外間這車馬衣服、亭台宴飲的繁盛,其風味也不過如此。便想到自己眼下雖然交過這個讀書排場,說不得「土不通經,不能致用」;但是通經而不通史,也不過作一個「朝廷不甚愛惜之官」。便是通經通史,博古而不知今,究竟也於時無補。要只這等合他雲游下去,將來自己到了吃緊關頭,難道就靠寫兩副單條對聯、作幾句文章詩賦便好去應世不成?想到這裡,自己便把家藏的那些《廿二史》、《古名臣奏疏》以至本朝《開國方略》、《大清會典》、《律例統纂》、《三禮匯通》甚至漕運治河諸書,凡是眼睛裡向來不曾經過的東西,都搬出來放在手下,當作閒書隨時流覽。偶然遇著個未曾經歷無從索解的去處,他家又現供養著安老爺那等一位不要脩饌的老先生可以請教。更兼這位老先生天生又是無論甚的疑難,每問必知,據知而答,無答不既詳且盡,並且樂此不疲。因此他父子就把這樁事作了個樂敘天倫的日行工夫,倒也頗不寂寞。公子從此胸襟見識日見擴充,益發留心庶務,這且不在話下。
一日,他闔家正在無事閒談,舅太太、張太太也在坐,只見家人晉升拿著一封信合一個手版進來,回說:「鄧九太爺從山東特專人來給老爺、太太賀喜,說還有點土物兒後頭走著呢,來人先來請安投信。」說著,便把那信合手版遞給公子送上去。
老爺一看,只見手版上寫著:「武生陸葆安」,便說道:「他家幾個人我卻都見過,只不記得他們的名姓,這是那一個?怎的又是個武生呢?」公子道:「這個就是九公那個大徒弟,綽號叫作『大鐵錘』的。」老爺也一時想起來,說:「莫不是我們在青雲堡住著,九公把他找來演錘給我們看,看他一錘打碎了一塊大石頭的那人?」公子道:「正是。」老爺道:「這人倒也好個身材相貌。」公子道:「聽講究起來,這人的本領大的很呢。除了他那把大錘之外,躥山入水,無所不能。遇著件事,並且還著實有點把握,還不止專靠血氣之勇。」老爺點了點頭。
這個當兒,公子已經把那封信的外皮兒拆開,老爺接過來細看了看,那簽子上寫的「水心公祖老弟大人台啟」一行字,說:「大奇,這封信竟是老頭兒親筆寫的,虧他怎的會有這個耐煩兒!」因拆開信看,只見裡面寫道是:
愚兄鄧振彪頓首拜上。
老弟大人安好,並問弟婦大人安好。大賢姪好,二位姑奶奶好,舅太太合二位張親家都替問好。敬啟者:彼此至好,套言不敘,恭維老弟大人貴體納福,闔府吉詳如意是荷。愚兄得見《金榜題名錄》,知大賢姪高點探花,獨佔鼇頭,可喜可賀!愚兄不勝可喜!
此乃天從人願,實係「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也,真乃可喜可賀之至!愚兄本當親身造府賀喜,因但有小事,難以分身,望其原諒。今特遣小徒陸葆安進京代賀,一切不盡之言,一問可知。
再帶去些微土物,千里送鵝毛,笑納可也。小婿、小女、二姑娘都給闔府請安。外有他等給二妹子並眾位捎去的東西,都有清單可憑。再問二妹子要大內的上好胎產金丹九合香,求見賜,不拘多少,都要真的,千萬千萬,務必務必,都交小徒帶回。順請安好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