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繁体)

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

更新时间:2021-03-26 14:02:57

不想葉通這小廝跟老爺在書本兒上磨,磨了這幾年,倒摸著老爺胸中些深微奧妙了。他正在那裡貼銀包上的簽子,聽了這話,便笑著合程相公說道:「老爺給他這銀子,正合著三百兩的數兒。」程相公道:「阿說拋話!方才通共拿出三百頭來,老爺還了我五兩,這裡還剩五十五兩,你那裡怎得還會有三百兩?我就更不得明白了。」

葉通道:「師爺要明白這個,只把『子華使於齊』那章書背一遍就明白了。」他聽了,從「子華使於齊」一直到「毋!以與爾鄰里鄉黨乎」背了一遍,又尋思了半天,搖頭道:「我不曉得。」葉通道:「當日孔夫子送人東西都是打八折。不信,師爺算那個『與之釜』的『釜』字,朱注注的是『六斗四升』,那是個『八八六四』;『與之庾』的那個『瘐』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斗』,那是個『二八一六』,『與之粟五秉』的那個『秉』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斛』,又是個『二八一六』。所以老爺送這位前任河台的禮,也平了個三八二百四十兩,正是八折的三百兩。」老爺聽了,連連點頭贊道:「使乎!使乎!」

程相公按他這話算了算數目,果然不錯。又問他道:「葉二爺,我倒請教,然則『與之粟九百』,怎的又不打八折呢?」

葉通道:「那也是個八折。孔夫子給子華他們老太太的米,那是行人情,自然給的是串過的細米,那得滿打滿算。給原思的米,是他應關的俸祿,自然給的是沒串過的糙米。糙米串細米,有一得一,准准的得折耗二成糠秕,刨除『二九一八』,核算起來,下餘的正是『九八七二』的八折。這筆賬大概連朱子當日也沒算清,不然為甚麼前頭小注兒裡的釜六斗四升、庾十六斗、秉十六斛都注得那麼清楚,到了『與之粟九百』的小注兒裡,就含糊著說『九百不言其量,不可考』呢!」

這話程相公始終不曾了了。安老爺聽了,只樂得拍案叫絕,說道:「『孺子可教也』!這講法雖不足窺聖道之大,大可補朱注之闕。這等看起來,那康成家婢不過曉得了『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合『胡為乎泥中』的幾句《詩經》,便要算作個佳話,真真不足道也!」

說話間,諸事打點齊備。老爺見葉通竟能這樣通法,料他事理通達,斷不到開罪於那位談大人,便叫他持了帖,又叫了一個打雜兒的捧著那個裝銀子的拜匣,跟著出了店門,往對過那座小車子店去。到了店門口,葉通忙走了兩步,先進了店門,只見滿院子歇著許多二把手小車子,又有些倒站驢子,還晾著半院子的驢馬糞,卻不知這位談大人在那裡。看了看,見那邊牆根底下蹲著一群苦漢在那裡吃飯。葉通因在主人面前不敢公然問說有個姓談的,只得問那班人道:「有位談大人在那間房住?」一個人答道:「這店裡是住驢的,那兒摸大人去呀!」葉通又說明那談大人的年貌,那人才說道:「你問的是談花臉兒啊,在那角上堆草的那間屋子隔壁就是。」

葉通走到跟前,不好直進去,便隔窗問了句:「這是談大人的屋子麼?」他聽得門外有人說話,穿著件破兩截布衫兒,靸拉著雙皂靴頭兒出來。葉通見了,不敢輕慢,連忙把手本呈上去,說:「家主請見。」那談爾音看了看,就嚷起來道:「這還了得!這個大柬斷不敢當,奉璧!奉璧!」說著,進屋裡就那麼個樣兒戴上了頂帽子出來。

這個當兒,安老爺已經走進房門,朝上打躬,說道:「安學海特來謝步。」見過了禮,就在那鋪土炕上合他分賓主坐下。

老爺見他那屋裡上下通共一頭人,看光景不必再等獻茶了,便向葉通使了個眼色,要過那個拜匣來,放在桌子上。此時老爺那番仁厚存心的神情,真真算得個「見於面,盎於背。」他會大把的給人銀子,他自己倒不得話,好容易宛轉其詞,把這番意思道達出來。

那談爾音耳朵裡一邊聽著話,眼睛裡一邊瞧著銀子,老爺這裡話也不曾說完,他便望著那銀子大哭起來。這一哭,倒把安老爺哭的沒了主意,再三相勸,才得把他勸住。他早拜倒在地,謝個不了,口裡說道:「水心先生,我當日是那等的陷你,你今日是這等的救我,這等看起來,你直頭是個聖賢,我直腳是個禽獸了!」安老爺忙道:「大人,此話再休提起。假如當日安學海不作河工知縣,怎的有那場事?作河工知縣而河工不開口於,怎的有那場事?河工開口子而不開在該管工段上,又怎的有那場事?這叫作『天實為之』,與我憲屬甚麼相干?大人且把這話擱起,是必莫忘方才那幾句芻蕘之言,作速回鄉,切切不可流落在此,這倒是舊屬一番誠意。」安老爺這話算厚道到那頭兒了。他聽了,連連點頭答應,一面收了銀子,把匣子交給葉通。安老爺便起身告辭。他道:「明早再竭誠趨叩。」安老爺也唯唯答應著,一路回來,店裡才得上燈。

老爺這件事作的來好不心曠神怡,一覺安穩好睡。醒來才得五鼓,還慮到那談爾音天明過來臉上不好意思,便催眾人收拾行李車輛,不曾天亮就起身上路。臨起身,又留下一個辭行的名帖,托了店家送給他。他正要來拜謝,聽得安老爺走了,一時感愧之中不無依戀。沒奈何,把那名帖供在桌兒上拜了兩拜。只當日收拾收拾,就坐了那店裡一個二把手小車子趕到運河馬頭上,趁著紹興回空糧船,回往浙江而去。

及至他到了家,感激安老爺這番周濟,無可答報,每日起來不言不笑,不飲不食,望空先燒一爐香,默默祝安老爺的富貴壽考,然後才敢開口。這是後話不提。

卻說安老爺離了涿州,一路無話。這日早到茌平,因天色尚早,便想不打早尖趕到鄧家莊早飯。恰巧從那座悅來店過,見歇著許多車子,滿載著一色的花雕大壇酒,問了問,原來正是自己送鄧九公的壽禮,也從水路運到了。老爺大喜,就便下來打了尖。吩咐一應人馬車輛後行,自己卻換了頂草帽兒,騎上那頭驢兒,只叫隨緣兒拿著帽盒跟著,要出其不意的先去合鄧九公作個不期而會。將進了岔道口,但見那條路上的車馬行人往來不斷,還有些抬著食盒送禮去的,挑著空擔子送了禮回來的。老爺在驢子背上想道:「鄧翁的生日還有幾日呢呀,怎的從今日起就這等熱鬧?」一面想著,遠遠的早望見鄧家莊的那座莊門。

老爺一看,這次來與前番來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只見莊門大開,門外歇得車馬成群,門裡也是不斷的人來人往,那兩邊樹底下還歇著許多趕趁賣吃食的。一時,老爺到了莊門首,下了驢兒,只見一個穿靴戴帽的莊客過來,把老爺上下一打量,見老爺戴著頂草帽兒,騎著頭驢兒,卻又穿著身行衣,不像個來作賀的樣子,便上前問道:「咱們是那兒來的呀?」

老爺見不是前番來見過的那人,正待合他說明來歷,只見褚一官從裡面說笑著送出一起客來。他一眼望見老爺,也不及招呼客,便連忙趕出門來,說:「這不是二叔來了麼?怎麼一個人兒來了?」匆匆的見了個禮,起來便合那個莊客嚷道:「你還不快進去告訴去!說北京的二老爺從京裡下來,已經到門了!」那人聽了,忙著就往裡跑。那幾位客都站在一旁等著告辭,老爺便合褚一官說:「你且先送客。」他才忙著送了那班人走。

這個當兒,隨緣兒一手拉著驢,一手舉著帽盒,老爺一面換帽子,一面問褚一官道:「你令岳怎的這等高興,從今日就作起壽來?」褚一官道:「好叫二叔得知,今日不是作壽……」才說得這句,早聽得鄧九公一路從裡頭就嚷出來了,只聽他叫道:「我的老弟呀!你今兒個可是從天上掉下來了!我正說忙過今兒個,明兒個就打發人迎上你去,誰想你倒先來了!可喜!可喜!」說著,上前合老爺抱了一抱。一面拉著手先道了公子前番得中並連次高升的喜,接著問了這個又問那個。然後才問安老爺是那天起身的,走了幾天,一路行走的光景。老爺一面隨問隨答,一面看他那打扮兒。只見他光著個腦袋,靸拉著雙山底兒青緞子山東皂鞋,穿一件舊月白短夾襖兒,敞著腰兒,套著件羽緞夾臥龍袋,從脖鈕兒起一直到大襟沒一個扣著的。臉是喝了個漆紫,連樂帶忙,一頭說著,只張著嘴氣喘如牛的拿了條大手巾擦那腦門子上的汗。老爺此時不及問他別的,只惦著褚一官方才不曾說完的那句話,先問道:「九兄,你府上今日一定有件甚麼大喜的事?」他早拉了安老爺一隻手說:「咱們到裡頭坐下說。」說著,便有他家的幾個門館先生合他徒弟們迎出來,內中也有幾個戴頂戴的,一個個都望著老爺打躬迎接。老爺也一一還禮。

安老爺前番雖到過他家一次,卻不曾進門。一路進來,見那大門裡也是路東一個屏門,進去便是個大院落。那院子裡有合抱不交的幾棵大樹,正面卻沒大廳,只一路腰房。東西群牆,各有隨牆屏門。只見那西邊屏門裡有一群人在門裡望外看,裡頭又夾雜個茶房嚷道:「西花廳再擺兩桌子。」東邊門裡便有人答應。看那光景,像是往廚房去的路。那腰房當中是個穿堂二門,門外樹蔭裡還安著兩塊大馬台石。進了這座門,裡面還有層三門兒。

安老爺才走到甬路上,早望見褚大娘子也打扮著,拉著他那個五六歲的孩子,後面還跟著一群老婆兒、小媳婦子、丫頭,都從那個門兒迎出來。那褚大娘子此時見了安老爺,比前番更加親熱。只是他自己想了想,既不好按著官話尊聲「義父」,又不肯依著鄉風叫聲「乾爹」,也不好通套些兒稱作「老人家」,那麼大個個兒了,再要「爸爸」長、「爸爸」短,那可就合「唱曲兒的改字兒--沒甚麼大分別」了。他便索興親熱起來,照稱他父親一樣,也叫作「老爺子」。只見他上前拜了兩拜,笑嘻嘻的說道:「老爺子怎麼也不賞個信兒,悄默聲兒的就來了?也沒得叫你女婿接接去!」說著,問了乾娘安,又問妹夫子好、兩妹子好,以至舅太太、張老夫妻都問到了。安老爺一時竟有些應酬不及,只一總說了句:「都好,都說請安問候。」他又拉了他那個孩子過來請安,說:「這也是老爺呢。」安老爺見是他前番帶到京去的那個孩子,也招呼了招呼,說:「都長這麼高了。」說著,便一路進了那個三門兒。進去,見裡頭是正面五間正房,東西六間廂房,約莫那後面還有些房子。

上一页 下一页

上一篇: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

下一篇: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