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端過茶來,公子連忙站起來要接,見沒茶盤兒,摸了摸那茶碗又滾烫,只說:「你老人家叫他們倒罷。」及至晾了晾,端起來要喝,無奈那茶碗是個鬥口兒的,蓋著蓋兒,再也喝不到嘴裡。無法,揭開蓋兒,見那茶葉泡的崗尖的,待好宣騰到碗外頭來了。心想,這一喝准鬧一嘴茶葉,因閉著嘴咂了一口,不想這口稠咕嘟的釅條咂在嘴裡,比黃連汁子還苦,攢著眉嚥下去,便放下碗,倒辜負了主人一番敬客之意。張老又給他姊妹送了茶,便從佛桌兒底下掏出一枝香根兒,自己到廚房掏了個火來,讓姑奶奶抽煙兒。柳條兒這裡給張姑娘裝煙,戴嬤嬤便張羅給親家太太裝煙。親家太太抽著煙兒,何小姐就問道:「媽,你老人家今兒個吃的這個煙怎麼不像那老葉子煙兒味兒了?」張太太道:「可說呢,都是你那舅太太呀,我到了他屋裡,他就鬧著不興我吃我的煙,只叫吃他的。昨兒個他又買了十斤渣頭送我,我吃著倒怪香兒的呢。就只不禁吃,一會子又怪燎嘴的,大是吃慣了也就好了。」
當下賓主酬酢禮成。公子才致謝了岳父母的迎接誇官的盛意,他老兩口兒也謙不中禮的謙了兩句。公子便要告辭過前頭去。何小姐因問張太太說:「媽不是回來還同舅母請公婆吃飯呢麼,為甚麼不趁早角門兒開著一塊兒走呢?省得回來又繞了遠兒。」張太太便道:「使得。」說著,用倆指頭攆滅了那根香火,又叫道:「大舅媽,我不來家吃飯了,晚飯少打半碗來罷。」說罷,便一同過這邊來。
到了上房,安老爺正合安太太、舅太太在那里長篇大論談得高興。見公子來了,便要帽子褂子,待要穿戴好了親自帶他出去拜謝他的業師程老夫子。正說著,人回:「程師老爺穿了公服過來了,現在腰房裡候著,說一定要進來登堂給老爺、太太賀喜。」
列公,你道這位程老夫子從那裡說起又穿起公服來?原來他當日本是個出了貢的候選教官,因選補無期,家裡又待不住,便帶了兒子來京,想找個館地。恰值那年安老爺用了榜下知縣要上淮安,又打算叫公子留京鄉試,正愁沒個人照料他課讀。見程師爺來了,是自己幼年同過窗的一位世兄,便請他在家下榻。那程師爺見修饌不菲,人地相宜,竟強似作個老教去吃那碗豆腐飯。因此一住四個年頭,賓主處得十分合式。安老爺又是位崇師重道的,平日每逢家裡有個正事,必請師老爺過來,同諸親友一體應酬,從不肯存那「通稱本是教書匠,到處都能僱得來」的浅見。因此,師老爺也就「居移氣,養移體」起來,置了一頂鴨蛋青八絲羅胎平鼓窪奓時樣緯帽,買了一副自來舊的八品鵪鶉補子,一雙腦滿頭肥的轉底皂靴。這日欣逢學生點了探花,正是空前絕後的第一樁得意事,所以才紗其帽而圓其領的過來,定要登堂道賀。
安老爺因自己還沒得帶兒子過去叩謝先生,先生倒過來了,一時心裡老大的不安,說道:「這個怎麼敢當!」低頭為難了半日,便合太太說道:「這樣罷,既是先生這等多禮,倒不可不讓進上房來。莫如太太也見見他,我夫妻就當面叫玉格在上屋給他行個禮,倒顯得是一番親近恭敬之意。」太太也以為很是。
卻說安老爺家向來最是內外嚴肅,外面家人非奉傳喚,等閒不入中堂。在上屋伺候的都是一班僕婦丫鬟,此外只有茶房兒老尤的那個九歲的孩子麻花兒,在上屋裡聽叫兒。當下眾人聽得師老爺要進來,一個個忙著整坐位,預備掀簾子。安太太一班內眷帶了眾丫鬟都到東裡間暫避,其餘的老婆兒小媳婦子們都在靠西一帶遠遠的伺候著。此時替那個長姐兒計算,他自然也該跟了太太進裡間去才是,無如他心裡另有他一樁心事。你道為何?原來他自從去年公子鄉試,頭場出來,打發戴勤回家請安的那天,他聽戴勤回老爺話,說了句「師老爺說大爺准中」,落後見大爺果然中了不算外,並且一直中到探花了,他心裡便著實的感佩這位師老爺。難得今日這個機會,他便不進屋子,合那班僕婦站在外間,想瞻仰瞻仰這位師老爺是怎的個老神仙樣子。
只聽老爺先吩咐人預備開正門,又道:「就請師老爺罷。」
家人答應出去,老爺早帶了公子迎到二門台階下候著。此時長姐兒心裡打著:「這位師老爺連我們大爺都教得起,縱然不能照戲上扮的劉備老爺的那位諸葛軍師那麼個氣派兒,橫豎也有書上說的岳老爺的那位教師周先生那麼個光景兒,掉在地上,也不至於像《春香兒鬧學》上的陳最良。」只不錯眼珠兒從玻璃裡向二門望著。
正盼望間,但見外面家人從二門旁邊跑進來,回了一聲說:「師老爺進來了。」緊接著吱嘍嘍屏門大開,就請進那位師老爺來。他一瞧,先有幾分不滿意。原來那位師老爺生得來雖不必「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那雙眼睛也就幾乎「視而不見」;雖不道得「鞠躬如也」,那具腰也就帶些「屈而不伸。」半截真攙假的小辮兒搭在肩頭,好一似風裡垂楊飄細細;一片銀鍍金的濃鬍子繞來滿口,不亞如溪邊茅草亂蓬蓬。
穿一件本色裎鄉繭單袍子,套一件茄合色羽紗單褂子,他自己趕著這件東西卻叫作「羽毛外套」。那件外套上便釘著那副自來舊的補子,又因省了兩文手工錢,不曾交給裁縫,只叫他那個館僮給釘的,以致釘得一片齊著二道褂鈕兒,一片齊著三道褂鈕兒,便是朱夫子見了,也得給他注明說:「此錯簡,當在第三道褂鈕兒之上。」他看了看,似乎合「褻裘長,短右袂」的本義,也還說得通,就那麼「言其上下察也」的套在身上。頭上只管是明晃晃一項金角大王般的緯帽,那帽襻兒從帶上便「放之則彌六合」的來了。腳下那雙皂靴底兒上的泥,只管膩抹了個漆黑,幫兒上倒是白臉兒扯光的一層塵土,雖然考較不出他是那年買的,大約從上腳那天直到今日,自來也不曾撢撢刷刷,「去其舊染之汙而自新」。長姐兒仔細一看,回頭合隨緣兒媳婦說道:「這是怎麼話說呢?一個人就砢磣,也得砢磣出個樣兒來呀!難為咱們大爺,怎麼合他一個屋裡混混來著!」
這個當兒,裡間兒的內眷也在那裡遠遠兒的從玻璃裡望外看。舅太太一見。先就說道:「敢則這是姑老爺天天兒叫得震心的他那位程大哥呀!這還用滿到是處找著瞧海裡奔(海裡奔:指希奇之物。)去嗎!」張太太只問:「咱兒了?」金、玉姊妹合丫頭們已經笑不可仰。便是安太太那等厚道人也就掌不住要笑,只合舅太大擺手兒說:「你悄悄兒的,看人家聽見。」說著,大家又望外看。只見他從二門屏風台階兒上一步步用腳試著擦拉下來,到了平地,一副精神早已貫注到上屋跟前,卻不曾留心旁邊兒還有個主人在那裡迎接呢。安老爺只得迎了兩步,把手一拱,叫道:「大哥,我這裡正要帶小兒到館竭誠叩謝,倒勞吾兄枉道先施,請屋裡坐。」他聽了,才連點頭兒帶哈腰兒,嘴裡嘁嘁測測,一陣有聲無詞,不甚可辨,大約說的是「豈敢豈敢」,卻又沒個裡兒表兒。
你道這是甚麼原故?原來漢禮到了人家裡,無論親友長幼,或從近處來,或從遠方來,或是久違,或是常見,以至無論慶賀弔慰,在院子見了主人,從不開口說話,慢講請安拉手兒了。當下他只嘁測了那一陣,便奔了上房來。兩房伺候的兩個女人忙把簾子高捲起來,伺候師老爺進屋子。
這個當兒,裡間兒的女眷都過槅扇跟前來,隔著那層槅扇絹望外瞧。只見他一進門,不說長不道短,便舉手擎天毛腰拖地的朝上就是一躬,這一躬打下去,且不直起腰來,卻把兩隻手湊在一處,就著地兒拱送,嘴裡還說道:「恭喜,恭喜,叩叩,叩叩,叩叩。」大家一看,這可是個希希罕兒,都在那裡納悶兒。安老爺懂得這個,說了句:「豈敢。」連忙趕過去,合他膀子靠膀子的也那麼鬧了一陣,口裡卻說的是:「還叩,還叩,還叩。」講究這叫作:「賓請拜,主人辭;賓再請拜,主人再辭;三讓三辭,然後相揖而退。」是個大禮。
安老爺合他彼此作過揖,便說道:「驥兒承老夫子的春風化雨,遂令小子成名,不惟身受者頂感終身,即愚夫婦也銘佩無既。」只聽他打著一口的常州鄉談道:「底樣臥,底樣臥!」
論這位師老爺平日不是不會撇著京腔說幾句官話,不然怎麼連鄧九公那麼個粗豪不過的老頭兒,都會說道他有說有笑的,合他說得來呢。此時他大約是一來兢持過當,二來快活非常,不知不覺的鄉談就出來了。只是他這兩句話,除了安老爺,滿屋裡竟沒有第二個人懂。
原來他說的這「底樣臥,底樣臥」六個字,「底」字就作「何」字講,「底樣」,「何樣」也,猶雲「何等」也;那個「臥」字,是個「話」字,如同官話說「甚麼話,甚麼話」的個謙詞。連說兩句,謙而又謙之詞也。他說了這兩句,便撇著京腔說道:「顧(這)叫胙(作)『良弓滋(之)子,必鴨(學)為箕;良雅(冶)滋(之)子,必雅(學)為裘』。顧(這)都四(是)老先桑(生)格(的)頂(庭)訓,雍(兄)弟哦(何)功滋(之)有?傘(慚)快(愧),傘(慚)快(愧)!嫂夫納銀(二字切音合讀,蓋「人」字也。)面前雅(也)寢(請)互互(賀賀)!」
老爺便吩咐公子:「請你母親出來。」幸虧是安太太素來那等大方,才能見怪不怪,出來合他相見。便忍了笑,扶了兒子出來,從靠南一帶繞到下首,才待說話,只聽他那裡問著老爺道:「顧(這)個秀(就)四(是)嫂夫吶銀(人)?」
原來大凡大江以南的朋友見了人,是個見過的,必先叫一聲;沒見過的,必先問問:「這個可是某人不是?」安老爺見問,忙答道:「正是山荊求見。」他這一肅整威儀,鄉談又來了,說道:「顧(這)四(是)要頂(庭)參格(的)(庭參者,行大禮也。)。」說著,只見他背過臉兒去,倒把脊樑朝著安太太,向北又是一躬。慌得安老爺還揖不迭,連說:「代還禮,代還禮。」安太太此時要還他個萬福罷,旗裝漢禮,既兩不對帳,待摸著頭把兒還他個旗禮,又怕不懂,更弄糟了。想了想,左右他在那裡望著影壁作揖,索興不還他禮。等他轉過臉來,才說道:「師老爺多禮!我們玉格這麼個糊塗孩子,多虧師老爺費心,成全了他,一總再給師老爺道謝罷。」他只低了頭,紅了臉,一時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