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繁体)

第三十四回 屏紈袴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

更新时间:2021-03-16 17:16:32

公子只得聽一句應一句。他只管這等恪遵父命,只是才得二十歲的孩子,怎得能像安老爺那樣老道?更加他新近才磨著母親給作了件簇新的洋藍縐綢三朵菊的薄棉襖兒,又是一件泥金摹本緞子耕織圖花樣的半袖悶葫蘆兒,舅母又給作了個絳色平金長字兒帽頭兒,倆媳婦兒是給打點了一分絕好的針線活計,正想進場這天打扮上,花哨花哨,如今聽父親如此吩咐,心裡卻也不能一時就丟下這份東西。太太是怕兒子委屈,便說道:「一個小孩子家,他愛穿甚麼戴甚麼,由他去罷,老爺還操這個心!」安老爺道:「不然。太太只問玉格,我上次進場出場,他都看見的,是怎的個樣子?」回頭又問著公子道:「便是那年場門首的那班世家惡少,我也都指給你看了。一個個不管自己肚子裡是一團糞草,只顧外面打扮得美服華冠,可不像個『金漆馬桶』?你再看他滿口裡那等狂妄,舉步間那等輕佻,可是個有家教的?學他則甚!」

太太同金、玉姊妹聽了這話,才覺得老爺有深意存焉。公子益發覺得這番嚴訓,正說中了他一年前的病,更不敢再萌此想。只有那個長姐兒心裡不甚許可,暗道:「人家太太說的很是,老爺子總是扭著我們太太。二位大奶奶也不勸勸。聽起來,場裡有上千上萬的人呢,這幾天要換了季還好,再不換季,一隻手挎著個筐子,腦袋上可扛著頂緯帽,怪逗笑兒的,叫人家大爺臉上怎麼拉得下來呢?」咳!這妮子那裡曉得,他那個大爺投著這等義方的嚴父,仁厚的慈母,內助的賢妻,也不知修了幾生才修得到此,便挎著筐兒、扛頂緯帽何傷?

閒話少說。當下公子便把那考籃領下去,倆媳婦又張羅著把包袱等件送過去。過了兩天,便有各親友來送場,又送來的狀元糕、太史餅、棗兒、桂圓等物,無非預取高中占元之兆。這年,安老爺的門生,除了已經發過科甲的幾個之外,其餘的都是這年鄉試。安老爺也一一的差人送禮看望,苦些的還幫幾兩元捲銀子。公子合這班少年都在歇場的時候,大家也彼此來往,談談文,講講風氣。

那年七月又是小盡,轉眼之間便到八月。那時烏大爺早從通州查完了南糧回來,安老爺預先托下他,一聽下宣來,即忙給個主考房官單子,打算聽了這個信,才打發公子進城。說定了依然不找小寓,只在步量橋宅裡住。外面派了華忠、戴勤、隨緣兒、葉通四個人跟去。張親家老爺也要同去,以便就近接送照料。安老爺、安太太更是放心。頭兩天便忙著叫人先去打掃屋子,搬運行李,安置廚房。一直忙到初六日,才吃早飯,早有烏大爺差人送了聽宣的單子來,用個紅封套裝著。安老爺拆開一看,見那單子上竟沒甚麼熟人,正主考是個姓方的,副主考裡面一個也姓方。那個雖是旗員,素無交誼。老爺當下便有些悶悶不樂。

你道為何?難道安老爺那樣個正氣人,還肯找個熟人給兒子打關節不成?絕不為也。只因這兩位方公雖是本朝名家,刻的有文集行世,只是向來看他二位的文章都是清矯艱澀,島瘦郊寒一路,合公子那高華富麗的筆下迥乎兩個家數,那個滿副主考自然例應迴避旗捲,正合著「不願文章高天下,只要文章中試官」的兩句話,便慮到公子此番進場,那個「中」字有些拿不穩。所以兜的添了樁心事,卻只不好露出來。

公子此時是一肚子的取青紫如拾芥,那裡還計及那主司的「方」「圓」。這個當兒,太太又拉著他盡著囑咐:「場裡沒人跟著,夜裡睡著了,可想著蓋嚴著些兒。」舅太太也說:「有菜沒菜的,那包子合飯可千萬叫他們弄熱了再吃。」張太太又說:「不咧,熬上鍋小米子粥,沍上幾呀雞子兒,那倒也飽了肚子咧。」金、玉姊妹是第一次經著這番「灞橋風味」,雖是別日無多,一時心裡只像是還落下了件甚麼東西,又像是少交代了句甚麼話,只不好照婆婆一般當著人一樣一樣的囑咐。

正在大家說著,華忠、戴勤、隨緣兒、葉通四個家人上來回:「張親家老爺叫回老爺、太太,不進來了,合程師老爺頭裡先去了。」又回道:「大爺車馬也伺候齊了。」隨著便領隨身的包袱、馬褥子。一時僕婦們往外交東西。公子便給父母跪了安,又見了舅母、岳母。舅太太先給他道個喜,說:「下月的這幾天兒裡再聽著你的喜信兒。我們家的老少兩位姑爺可都算我眼瞅著成的人了,我也算得個老古董兒了。」張親家太太便接口道:「姑爺,你只搶個頭名狀元回來,咱就得了。」

安老夫妻聽了,各各點頭而笑。安太太又說:「才囑咐的話可別忘了。」老爺又吩咐:「你一出場,家裡自然打發人看你去,就把頭場的草稿帶來我看。不必另謄,也不許請師傅改一個字。」說著,又點了點頭,說:「就去罷。」

公子滿臉笑容答應著,才要走,太太道:「到底也見見倆媳婦兒再走哇!」公子連忙回身,向著他兩個規規矩矩的一站,兩人也繃著個盤兒還了一站,彼此對站了會子,卻都不大得話。還是公子想起一句人天第一義的話來,說道:「我昨兒晚上囑咐你們的,節下給父親母親拌的那月餅餡兒,可想著多擱點兒糖。」他說了這句,便一臉的飛黃騰達,興匆匆回身就走。金、玉姊妹倆借著答應那聲,也搭讪著送出屋門來。

公子下了台階兒,早有眾家人圍隨上跟著走了。安老夫妻隔著玻璃,扭著身子,直看他出了二門,還在那裡望。不提防這個當兒,身背後猛可的噹啷啷一聲響,老夫妻倒唬了一跳,一齊回過頭來一看,原來是那長姐兒胳膊上帶著的一副包金鐲子,好端端的從手上脫落下來了,掉在地下噹啷啷的一響,又咕噜噜的一滾,一直滾到屋門檻兒跟前才站住。老爺忙問:「這怎麼講?」太太是最疼這個丫鬟,生怕他挨說,便道:「都是老爺的管家幹的,給人家打了那麼大圈口,怎麼不脫落下來呢?」他道:「等著得了空兒,再交出去毀打毀打罷。」

何小姐道:「別動他,等我給你團弄上就好了。」說著接過來,把圈口給他掐緊了,又把式樣端正了端正,一面親自給他戴在手上,一面悄悄的向他笑道:「你瞧,團弄上就好了不是?等要放他的時候,咱們再放。可惜了兒的,為甚麼毀他呢?」

在大奶奶說的是平平靜靜的話,他不知聽到那裡去了,不由的把個紫膛色的臉蛋兒羞的小茄包兒似的,便給何小姐請了個安,又低著雙眼皮兒,笑嘻嘻的道:「這要不虧奶奶,誰有這麼大勁兒呀!」當下安太太以至大家看了他這舉動,都說他到底歲數大些了,懂得個規矩。

這段話在當日沒人留心,今日之下,入在這評話裡。當天理人情講起來,不禁叫人想到那王實甫的「猛聽得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遥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這兩句,不僅是個妙句奇文,竟也說得是個人情天理。諸公要不信這話,博引煩稱,還有個佐證。就拿這《兒女英雄傳》裡的安龍媒講,比起那《紅樓夢》裡的賈寶玉,雖說一樣的兩個翩翩公子,論閥閱勛華,安龍媒是個七品琴堂的弱息,賈寶玉是個累代國公的文孫,天之所賦,自然該於賈寶玉獨厚才是。何以賈寶玉那番鄉試那等難堪,後來直弄到死別生離?安龍媒這番鄉試這等有興,從此就弄得功成名就?天心稱物平施,豈此中有他謬巧乎?

不過安公子的父親合賈公子的父親看去雖同是一樣的道學,一邊是實實在在有些窮理盡性的功夫,不肯丟開正經;一邊是丟開正經,只知合那班善於騙人的單聘仁,乘勢而行的程日興,每日裡在那夢坡齋作些春夢婆的春夢,自己先弄成個「文而不文正而不正」的賈政,還叫他把甚的去教訓兒子?

安公子的母親合賈公子的母親看去雖同是一樣的慈祥,一邊是認定孩提之童一片天良,不肯去作罔人;一邊是一味的向家庭植黨營私,去作那罔人勾當,只知把娘家的甥女兒攏來作媳婦,絕不計夫家甥女兒的性命難堪;只知把娘家的姪女兒攏來當家,絕不問夫兄家的父子姑娘因之離間,自己先弄成個「罔之生也幸而免」的王夫人,又叫他把甚的去撫養兒子?

講到安公子的眷屬何玉鳳、張金鳳,看去雖合賈公子那個幃中人薛寶釵,意中人林黛玉同一豔麗聰明,卻又這邊是刻刻知道愛惜他那點精金美玉,同心合意媚茲一人;那邊是一個把定自己的金玉姻緣,還暗裡弄些陰險,一個是妒著人家的金玉姻緣,一味肆其尖酸,以至到頭來弄得瀟湘妃子連一座血淚成斑的瀟湘館立腳不牢,慘美人魂歸地下,畢竟「玉帶林中掛」,蘅蕪君連一所荒蕪不治的蘅蕪院安身不穩,替和尚獨守空閨,如同「金釵雪裡埋」,還叫他從那裡「之子於歸,宣其室家」?

便是安家這個長姐兒比起賈府上那個花襲人來,也一樣的從幼服侍公子,一樣的比公子大得兩歲,卻不曾聽得他照那襲而取之的花襲人一般,同安龍媒初試過甚麼雲雨情;然則他見安公子往外一走,偶然學那雙文長亭哭宴的「減了玉肌,鬆了金釧」,雖說不免一時好樂,有些不得其正,也還算「發乎情,止乎禮」,怎的算不得個天理人情?

何況安公子比起那個賈公子來,本就獨得性情之正,再結了這等一家天親人眷,到頭來,安得不作成個兒女英雄?只是世人略常而務怪,厭故而喜新,未免覺得與其看燕北閒人這部腐爛噴飯的《兒女英雄傳》小說,何如看曹雪芹那部香豔談情的《紅樓夢》大文?那可就為曹雪芹所欺了!曹雪芹作那部書,不知合假托的那賈府有甚的牢不可解的怨毒,所以才把他家不曾留得一個完人,道著一句好話。燕北閒人作這部書,心裡是空洞無物,卻教他從那裡講出那些忍心害理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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