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府又本是個巨族,只那些家人孩子就有一二十個,他便把這般孩子都聚在一處,不是練著揮拳弄棒,便是學著打仗衝鋒。大家頑耍。
那時國初時候,大凡旗人家裡都還有幾名家將,與如今使僱工家人的不同。那些家將也都會些撂跤打拳、馬槍步箭、桿子單刀、跳高爬繩的本領,所以從前征噶爾旦的時候,曾經調過八旗大員家的庫圖扐兵(滿語:牽馬的奴僕。),這項人便叫作「家將」。紀府上的幾個家將裡面有一名教師,見他家二爺好這些武藝,便逐件的指點起來。他聽得越發高興,就置辦了許多桿子單刀之類,合那群孩子每日練習。又用磚瓦一堆堆的堆起來,算作個五花陣、八卦陣,雖說是個頑意兒,也講究個休、生、傷、杜、景、死、驚、開,以至怎的五行相生,八卦相錯,怎的明增暗減,背孤擊虛,教那些孩子們穿梭一般演習,倒也大有意思。他卻搬張桌子,又摞張椅子,坐在上面,腰懸寶劍,手裡拿個旗兒指揮調度。但有走錯了的,他不是用棍打,便是用刀背針,因此那班孩子怕的神出鬼沒,沒一個不聽他的指使。
除了那些頑的之外,第一是一味地裡愛馬。他那愛馬也合人不同,不講毛皮,不講骨格,不講性情,專講本領。紀太傅家裡也有十來匹好馬,他都說無用,便著人每日到市上拉了馬來看。他那相馬的法子也與人兩道,先不騎不試,止用一個錢扔在馬肚子底下,他自己卻向馬肚子底下去揀那個錢,要那馬見了他不驚不動,他才問價。一連拉了許多名馬來看,那馬不是見了他先踶蹷咆哮的閃躲,便是嚇得週身亂顫,甚至嚇得撒出溺來。
這日他自己出門,偶然看見拉鹽車駕轅的一匹鐵青馬,那馬生得來一身的捲毛,兩個繞眼圈兒,並且是個白鼻樑子,更是渾身磨得純泥稀爛。他失聲道:「可惜這等一個駿物埋沒風塵!」也不管那車夫肯賣不肯,便唾手一百金,硬強強的頭來。
可煞作怪,那馬憑他怎樣的摸索,風絲兒不動。他便每日親自看著,刷洗喂養起來。那消兩三個月的工夫,早變成了一匹神駿。他日後的軍功就全虧了這匹馬,此是後話。
卻說紀太傅好容易給他請著一位先生,就另收拾了一處書房,送他上學。不上一月,那先生早已辭館而去。落後一連換了十位先生,倒被他打跑了九個,那一個還是跑的快,才沒挨打。因此上前三門外那些找館的朋友聽說他家相請,便都望影而逃。那紀太傅為了這事正在煩悶,恰好這日下朝回府,轎子才得到門,轉正將要進門,忽見馬台石邊站著一個人,戴一頂雨纓涼帽,貫著個純泥滿鏽的金頂,穿一件下過水的葛布短襟袍子,套一件磨了邊兒的天青羽紗馬褂子,腳下一雙破靴,靠馬台石還放著一個竹箱兒,合小小的一捲鋪蓋、一個包袱。那人望著太傅轎旁,拖地便是一躬。轎夫見有人參見,連忙打住杵桿。太傅那時正在工部侍郎任內,見了這人,只道他是解工料的微員,吩咐道:「你想是個解官,我這私宅向來不收公事,有甚麼文批衙門投遞。」那人道:「晚生身列膠癢,不是解差。因仰慕大人的清名,特來瞻謁。倘大人不惜階前盈尺之地,進而教之,幸甚。」
那太傅素日最重讀書人,聽見他是個秀才,便命落平,就在門外下了轎。吩咐門上給他看了行李,陪那秀才進來。讓到書房待茶,分賓主坐下。因問道:「先生何來?有甚見教?」
那秀才道:「晚生姓顧名綮,別號肯堂,浙江紹興府會稽人氏。一向落魄江湖,無心進取。偶然游到帝都,聽得十停人倒有九停人說大人府上有位二公子要延師課讀。晚生也曾囑人推薦,無奈那些朋友都說這個館地是就不得的。為此晚生不揣鄙陋,竟學那毛遂自薦。倘大人看我可為公子之師,情願附驥,自問也還不至於屍位素餐,誤人子弟。」那太傅正在請不著先生,又見他雖是寒素,吐屬不凡,心下早有幾分願意,便道:「先生這等翩然而來,真是倜儻不群,足占抱負。只是我這第二個豚犬,雖然天資尚可造就,其頑劣殆不可以言語形容。先生果然肯成全他,便是大幸了。請問尊寓在那裡?待弟明日竭誠拜過,再訂吉期,送關奉請。」顧肯堂道:「天下無不可化育的人材,只怕那為人師者本無化育人材的本領,又把化育人材這樁事看成個牟利的生涯,自然就難得功效了。如今既承大人青盼,多也不過三五年,晚生定要把這位公子送入清秘堂中,成就他一生事業。只是此後書房功課,大人休得過問。至於關聘,竟不消拘這形跡,便是此後的十脡兩餐,也任尊便。只今日便是個黃道吉日,請大人吩咐一個小僮,把我那半肩行李搬了進來,便可開館。又何勞大人枉駕答拜!」
紀太傅聽了大喜,一面吩咐家人打掃書房,安頓行李,收拾酒飯,預備贄儀,就著公服,便陪那先生到了書房,立刻叫紀獻唐穿衣出來拜見。一時擺上酒席,太傅先遞了一杯酒,然後才叫兒子遞上贄見拜師。顧先生不亢不卑,受了半禮,便道:「大人請便,好讓我合公子快談。」紀太傅又奉了一揖,說:「此後弟一切不問,但憑循循善誘。」說罷,辭了進去。
那紀獻唐也不知從那裡就來了這等一個先生,又見他那偃蹇寒酸樣子,更加可厭。方才只因在父親面前,勉循規矩,不好奚落他。及至陪他吃了飯,便問道:「先生,你可曉得以前那幾個先生是怎樣走的?」顧肯堂道:「聽說都是吃不起公子的打走的。」紀獻唐道:「可又來!難道你是個不怕打的不成?」顧肯堂道:「我料公子決不打我。他那些人大約都是一般呆子,想他那討打的原故,不過為著書房的功課起見。此後公子歡喜到書房來,有我這等一個人磨墨拂紙,作個伴讀,也與公子無傷;不願到書房來,我正得一覺好睡,從那裡討你的打起?」紀獻唐道:「倒莫看你這等一個人,竟知些進退!」
說著,帶了幾個小廝早走的不知去向。從此他雖不似往日的橫鬧,大約一月之間也在書房坐上十天八天,但那一天之內卻在書房作不得一時半刻。
這天正遇著中旬十五六,天氣晴明,晚來絕好的一天月色。他便帶了一群家丁,聚在箭道大空地裡,拉了一匹剗馬,著個人拉著,都教那些小廝騙馬作耍。有的從老遠跑來一縱身就過去的,有的打著踢級轉著紡車過去的,有的兩手扶定迎鞍後胯豎起直柳來翻身踅過去的。他看著大樂。
正在頑的高興,忽然一陣風兒送過一片琵琶聲音來,那琵琶彈得來十分圓熟清脆。他聽了道:「誰聽曲兒呢?」一個小小子見問,咕咚咚就撒腳跑了去打探,一時跑回來說:「沒人聽曲兒,是新來的那位顧師爺一個人兒在屋裡彈琵琶呢。」
紀獻唐道:「他會彈琵琶?走,咱們去看看去。」說著,丟下這裡,一窩蜂跑到書房。
顧肯堂見他進來,連忙放下琵琶讓坐。他道:「先生,不想你竟會這個頑意兒,莫放下,彈來我聽。」那顧肯堂重新和了弦彈起來。彈得一時金戈鐵馬破空而來,一時流水落花悠然而去。把他樂得手舞足蹈,問道:「先生,我學得會學不會?」
先生道:「既要學,怎有個不會!」就把怎的撥弦,怎的按品,怎的以工、尺、上、乙、四、合、五、六、凡九字分配宮、商、角、徵、羽五音,怎的以五音分配六呂、六律,怎的推手向外為琵、合手向內為琶,怎的為挑、為弄、為勾、為撥。--指使的他眼耳手口隨了一個心,不曾一刻少閒。
那消半月工夫,凡如《出塞》、《卸甲》、《浔陽夜月》,以至兩音板兒、兩音串兒、兩音《月兒高》、兩套令子、《松青》、《海青》、《陽關》、《普安咒》、《五名馬》之類,按譜徵歌,都學得心手相應。及至會了,卻早厭了,又問先生還會甚麼技藝。先生便把絲弦、竹管、羯鼓、方響各樣樂器,一一的教他。他一竅通百竅通,會得更覺容易。漸次學到手談、象戲、五木、雙陸、彈棋,又漸次學到作畫、賓戲、勾股、占驗,甚至鎸印章、調印色,凡是他問的,那先生無一不知,無一不能。他也每見必學,每學必會,每會必精,卻是每精必厭。然雖如此,卻也有大半年不曾出那座書房門。
一日,師生兩個正閒立空庭,望那鉤新月。他又道:「這一向悶得緊,還得先生尋個甚麼新色解悶的營生才好?」先生道:「我那解悶的本領都被公子學去了,那裡再尋甚麼新的去?我們『教學相長』,公子有甚麼本領,何不也指點我一兩件?彼此頑起來,倒也解悶。」紀獻唐道:「我的本領與這些頑意兒不同。這些頑意兒盡是些雕蟲小技,不過解悶消閒;我講得是長槍大戟東蕩西馳的本領。先生你那裡學得來!」先生道:「這些事我雖不能,卻也有志未迨。公子何不作一番我看,或者我見獵心喜,竟領會得一兩件也不見得。」他聽了道:「先生既要學,更有趣了。但是今日天色已晚,那槍棒上卻沒眼睛,可不曉得甚麼叫作師生,傷著先生不當穩便,明日卻作來先生看。」先生道:「天晚何妨!難道將來公子作了大將軍,遇著那強敵壓境,也對他說『今日天晚,不當穩便』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