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先生這等說,更加高興。便同先生來到箭道,叫了許多家丁把些兵器搬來,趁那新月微光,使了一回拳,又紮一回桿子,再合那些家丁們比試了一番,一個個都沒有勝得他的。他便對了那先生得意洋洋賣弄他那家本領。
顧先生說:「待我也學著合公子交交手,頑回拳看。但我可是外行,公子不要見笑!」紀獻唐看著他那等拱肩縮背擺擺搖搖的樣子,不禁要笑。只因他再三要學,便合他各站了地步,自己先把左手向懷裡一攏,右手向右一橫,亮開架式,然後右腳一跺,抬左腳一轉身,便向顧先生打去,說:「著打!」
及至轉過身來向前打去,早不見了顧先生。但覺一件東西貼在辮頂上,左閃右閃,那件東西只擺脫不開;溜勢的才撥轉身來,那件東西卻又隨身轉過去了。鬧了半日,才覺出是顧先生跟在身後,把個巴掌貼在自己的腦後,再也躲閃不開,擺脫不動。怄得他想要翻轉拳頭向後搗去,卻又搗他不著。便回身一腳飛去,早見那先生倒退一步,把手往上一綽,正托住他的腳跟,說道:「公子,我這一送,你可跌倒了!拳不是這等打法,倒是頑頑桿子罷!」
這要是個識竅的,就該罷手了。無奈他一團少年盛氣,那裡肯罷手?早向地下拿起他用慣的那桿兩丈二長的白蠟桿子,使的似怪蟒一般,望了顧先生道:「來!來!來!」顧先生笑了一笑,也揀了一根短些的拿在手裡。兩下裡桿梢點地,顧先生道:「且住,顛倒你我兩個,沒啥意思,你這些管家既都會使傢伙,何不大家頑著熱鬧些?」
紀獻唐聽了,便挑了四個能使桿子的,分在左右,五個人「哈」了一聲,一齊向顧先生使來。顧先生不慌不忙,把手裡的桿子一抖,抖成一個大圓圈,早把那四個家丁的桿子撥在地下,那四人捂了手豁口只是叫疼。紀獻唐看見,往後撤了一步,把桿子一擰,奔著顧先生的肩胛向上挑來。顧先生也不破他的桿子,只把右腿一撒,左腿一踅,前身一低,紀獻唐那條桿子早從他脊樑上面過去,使了個空。他就跟著那桿子底下打了個進步,用自己手裡的桿子向紀獻唐腿檔裡只一繳,紀獻唐一個站不牢,早翻筋斗跌倒在地。顧先生連忙丟下桿子,扶起他來,道:「孟浪!孟浪!」
紀獻唐一咕碌身爬起來,道:「先生,你這才叫本事!我一向直是瞎鬧!沒奈何,你須是盡情講究講究,指點與我!」
顧先生道:「這裡也不是講究的所在,我們還到書房去談。」說著,來到書房,他急得就等不到明日,便扯了那顧先生問長問短。
顧先生道:「你且莫絮叨叨的問這些無足重輕的閒事。你豈不聞西楚霸王有雲『一人敵不足學,請學萬人敵』的這句話麼?」紀獻唐道:「那『萬人敵』怎生輕易學得來?」顧先生道:「要學『萬人敵』,卻也易如拾芥。只是沒第二條路,只有讀書。」紀獻唐皺了皺眉道:「書我何嘗不讀,只是那些能說不能行的空談,怎幹得天下大事?」顧先生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聖賢大道,你怎生的看作空談起來?離了聖道,怎生作得個偉人?作不得個偉人,怎生幹得起大事?從古人才難得,我看你虎頭燕頷,封侯萬里;況又生在這等的望族,秉了這等的天分。你但有志讀書,我自信為識途老馬,那入金馬、步玉堂、擁高牙、樹大纛尚不足道,此時卻要學這些江湖賣藝營生何用?公子,你切切不可亂了念頭!」
書裡交代過的,紀獻唐原是個有來歷的人,一語點破,他果然從第二天起,便潛心埋首簡煉揣摩起來。次年鄉試,便高中了孝廉。轉年會試,又聯捷了進士,歷升了內閣學士。朝廷見他強幹精明,材堪大用,便放了四川巡撫。那紀獻唐一生受了那顧先生的好處,合他寸步不離,便要請他一同赴任。
顧先生也無所可否。這日,紀獻唐陛辭下來,便約定顧肯堂先生第二日午刻一同動身。次日,才得起來,便見門上家人傳進一個簡貼合一本書來,回道:「顧師爺今日五鼓覓了一輛小車兒,說道:『先走一程,前途相候。』留下這兩件東西,請老爺看。」
紀獻唐聽了,便有些詫異,接過那封書一看,只見信上寫著「留別大將軍鈞啟」,心下敁敪道:「顧先生斷不至於這等不通,我才作了個撫院,怎的便稱我大將軍起來?」又看那本書封的密密層層,面上貼了個空白紅簽,不著一字。忙忙的拆開那封信看,只見上寫道:
友生顧綮留書拜上大將軍賢友麾下:僕與足下十年相聚,自信識途老馬,底君於成,今日建牙開府矣。此去擁十萬貔貅,作西南半壁,建大業,爵上公,炳旗常,銘鐘鼎,振鑠千秋,都不足慮;所慮者,足下天資過高,人欲過重,才有餘而學不足以養之。所望刻自惕厲,進為純臣,退為孝子。自茲二十年後,足下年造不吉,時至當早圖返轡收帆,移忠作孝,倘有危急,僕當在天台、雁宕間遲君相會也。切記!切記!僕閒雲野鶴,不欲偕赴軍門。昔日翩然而來,今日翩然而去。此會非偶,足下幸留意焉。秘書一本,當於無字處求之,其勿視為河漢。顧綮拜手。
他看了這封簡貼,默默無言,心下卻十分凜懼,曉得這位顧先生大大的有些道理。料想著人追趕也是無益,便連那本秘書也不敢在人面前拆看,收了起來。到了吉時,拜別宗祠父母,就赴四川而去。自此仗了顧先生那本書,一征西藏,一平桌子山,兩定青海,建了大功,一直的封到一品公爵。連他的太翁也晉贈太傅,兩個兒子也封了子男。朝廷並加賞他的寶石頂三眼花翎,四團龍褂,四開禊袍,紫韁黃帶,又特命經略七省掛九頭獅子印,稱為「禿頭無字大將軍。」
列公,你道人臣之榮至此,當怎的個報國酬恩!否則也當聽那顧肯堂先生一片苦口良言,急流勇退。誰想他倚了功高權重,早把顧先生的話也看成了一片空談!任著他那矯情劣性,便漸漸的放縱起來。又加上他那次子紀多文助桀為虐,作的那些侵冒貪黷忌刻殘忍的事,一時也道不盡許多。只那屈死的官民何止六七千人,入己的贓私何止三四百萬。又私行鹽茶,私販木植。豈知人欲日長,天理日消,他不禁不由的自己就掇弄起自己來了,出入衙門,便要走黃土道;驗看武弁,便要用綠頭牌;督府都要跪迎跪送;他的家人卻都濫入薦章,作到副參道府。後來竟鬧到私藏鉛彈火藥,編造讖書妖言,謀為不軌起來。他再不想我大清是何等洪福!當朝聖人是何等神聖文武!那時朝廷早照見他的肺腑,差親信大臣密密的防範訪察。便有內而內閣翰詹九卿科道,外而督撫提鎮,合詞參奏了他九十二大款的重罪。當下天顏震怒,把他革職拿問,解進京來,交在三法司議罪。三法司請將他按大逆不道大辟夷族。幸是天恩浩蕩,念他薄薄的有些軍功,法外施仁,加恩賜帛,令他自盡。他的太翁紀延壽同他長兄紀望唐革職免罪,十五歲以上男族免死充軍,女眷免給功臣為奴,獨把他那助桀為虐的次子紀多文立斬。他賜帛的那夜,獄卒人等都見那獄庭中一陣旋風,旋著猛虎大的一團黑氣,撮向半空而去。這便是那紀大將軍的始末原由一篇小傳。
踅回來再講他經略七省的時節,正是十三妹姑娘的父親作他的中軍副將。他聽得這中軍的女兒有恁般的人才本領,那時正值他第二個兒子紀多文求配,續作填房。這要遇見個趨炎附勢的,一個小小中軍,得這等一位晃動乾坤的大上司紆尊降貴合他作親家,豈有不願之理?無如這位副將爺正是位累代名臣之後,有見識、尚氣節的人。他起初還把些官職、門戶、年歲都不相當不敢攀附的套話推辭,後來那紀大將軍又著實的牢籠他,保了他堪勝總兵,又請出本省督撫提鎮強逼作伐。卻惹惱了這位爺的性兒,用了一個三國時候東吳求配的故事,道:「吾虎女豈配犬子?吾頭可斷,此話再也休提!」
這話到了那紀大將軍耳朵裡,他老羞變怒,便借樁公事,參了這位爺一本,道他「剛愎任性,遺誤軍情」。那時紀大將軍參一員官也只當抹個臭蟲,那個敢出來辯這冤枉?可憐就把個鐵錚錚的漢子立刻革職拿問,掐在監牢。不上幾日,一口暗氣鬱結而亡。以致十三妹姑娘弄得人亡家破,還被了萬載不白、說不出口的一段奇冤。
他這等的一個孝義情性,英雄志量,如何肯甘心忍受?偏偏的又有個老母在堂,無人奉養。這段仇愈擱愈久,愈久愈深,愈深愈恨。如今不幸老母已故,想了想,一個女孩兒家,獨處空山,斷非久計,莫如早去報了這段冤仇,也算了了今生大事。這便是十三妹切齒痛心,顧不得守靈穿孝,盡禮盡哀,急急的便要遠去報仇的根子。無奈他又住在這山旮旯子裡,外間事務一概不知。鄧九公偶然得些傳言,也是那「鄉下老兒談國政」,況又只管聽他說報仇報仇,究竟不知這仇人是誰,更不想便是他聽見的那個紀獻唐。所以一直不曾提起。
直到安老爺昨日到了褚家莊,才一番筆談,談出這底裡深情的原故來。這又叫作無巧不成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