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繁体)

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

更新时间:2021-03-16 17:16:14

上回書講得是安老爺義結鄧九公,想要借那鄧九公作自己隨身的一個貫索蠻奴(滿語:戴手銬腳鐐的奴隸,此指奴僕。),為的是先收服了十三妹這條孽龍,使他得水安身,然後自己好報他那為公子解難贈金,借弓退寇並擇配聯姻的許多恩義。又喜得先從褚大娘子口裡得了那鄧九公的性情,因此順著他的性情,一見面便合他快飲雄談,從無心閒話裡談到十三妹,果然引動了那老頭兒的滿肚皮牢騷,不必等人盤問,他早不禁不由口似懸河的講將起來。講到那十三妹刀斷鋼鞭,鬥敗了周海馬,作色鍁鬚,十分得意。安老爺聽了,說道:「這場惡鬥,鬥到後來怎的個落場呢?」鄧九公道:「老弟呀,那時我只怕十三妹聽了海馬週三這段話,一時性起,把他手起一刀,雖說給我增了光了,出了氣了,可就難免在場這些親友們受累。正在為難,又不好轉去勸他。誰想那些盜伙一見他的頭領吃虧,十三妹定要叫他戴花擦粉,急了,一個個早丟了手中兵器,跪倒哀求,說:『這事本是我家頭領不知進退,冒犯尊威,還求貴手高抬,給他留些體面,我等恩當重報!』只聽那十三妹冷笑一聲,說:『你這班人也曉得要體面麼?假如方才這九十歲的老頭兒被你們一鞭打倒,他的體面安在?再說,方才若不虧你姑娘有接鏢的手段,著你一鏢,我的體面安在?』眾人聽了,更是無言可答,只有磕頭認罪。「那十三妹睬也不睬,便一腳踏定周海馬,一手擎著那把倭刀,換出一副笑盈盈的臉兒,對著那在場的大眾說道:『你眾位在此,休猜我合這鄧老翁是親是故,前來幫他;我是個遠方過路的人,合他水米無交。我平生慣打無禮硬漢,今日撞著這場是非,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並非圖這幾兩銀子。』說了這話,他然後才回頭對那班盜伙道:『我本待一刀了卻這廝性命,既是你眾人代他苦苦哀求,殺人不過頭點地,如今權且寄下他這顆驢頭!你們要我饒他,只依我三件事:第一,要你們當著在場的眾位,給這主人賠禮,此後無論那裡見了,不准錯敬;第二,這二十八棵紅柳樹鄧家莊的周圍百里以內,不准你們前來騷擾;第三,你們認一認我這把倭刀合這張彈弓,此後這兩樁東西一到,無論何時何地何人,都要照我的話行事。這三件事件件依得,便饒他天字第一號的這場羞辱。你大家快快商量回話!』眾人還不曾開口,那海馬週三早在地下喊道:『只要免得戴花擦胭抹粉,都依,都依,再無翻悔!』眾人也一疊聲兒和著答應。那十三妹這才一抬腿放起週三。那廝爬起來,同了眾人走到我跟前,齊齊的尊了我聲:『鄧九太爺!』向我搗蒜也似價磕了陣頭,就待告退。」「老弟,古人說的好:『得意不可再往。』我鄧老九這就忒夠瞧的了;再說,也不可向世路結仇。我就連忙扶起他來,說:「周朋友,你走不得。從來說『勝敗兵家常事』,又道是『識時務者呼為俊傑』。今日這樁事,自此一字休提。現成的戲酒,就請你們老弟兄們在此開懷痛飲,你我作一個不打不成相遇的交情,好不好?』週三他倒也得風便轉,他道:『既承台愛,我們就在這位姑娘的面前,從這句話敬你老人家起。』當下大家上廳來,連那在場的諸位,也都加倍的高興。我便叫人收過兵器銀兩,重新開戲,洗盞更酌。老弟,你想,這個過節兒得讓那位十三妹姑娘首座不得?我連忙滿滿的斟了盅熱酒送過去。他說道:『我十三妹今日理應在此看你兩家禮成,只是我孝服在身,不便宴會;再者,男女不同席。就此失陪,再圖後會。』說著,出門下階,嗖的一聲,托地跳上房去,順著那房脊,邁步如飛,連三跨五,霎時間不見蹤影。我這才曉得他叫作十三妹!老弟,你聽這場事的前後因由,劣兄那日要不虧這位十三妹姑娘,豈不在人輪子裡把一世的英名搦盡?你道他怎的算不得我一個恩人?「因此那天酒席一散,我也顧不得歇乏了,便要去跟尋這人。這才據我的莊客們說:『這人三日前就投奔到此,那時因莊上正有勾當,莊客們便把他讓在前街店房暫住,約他三日後再來。現在他還在店裡住著。』我聽了這話,便趕到店裡合他相見。原來他只得母女二人,他那母親又是個既聾且病的,看那光景,也露著十分清苦。我便要把合週三賭賽的那萬金相贈,爭奈他分文不取。及至我要請他母女到家養贍,他又再三推辭。問起他的來由,他說自遠方避難而來,因他一家孤寡,生恐到此人地生疏,知我小小有些聲名,又有幾歲年紀,特來投奔,要我給他家遮掩個門戶,此外一無所求。當下便合我認作師徒。他自己卻在這東南上青雲出山峰高處踹了一塊地方,結幾間茅屋,仗著他那口倭刀,自食其力,養贍老母。我除了給他送些薪水之外,憑你送他甚麼,一概不收。只一個月頭裡,借了我些微財物,不到半月,他依然還照數還了我了。因此,直到今日,我不曾報得他一分好處。」安老爺道:「據這等聽起來,這人還不單是那長槍大戟的英雄,竟是個揮金殺人的俠客。我也難得到此,老兄台,你合他既有這等的氣誼,怎的得引我會他一會也好?」鄧九公聽了這話,怔了一怔,說:「老弟,若論你合這人,彼此都該見一見,才不算世上一樁缺陷事。只可惜老弟來遲了一步,他不日就要天涯海角遠走高飛,你見他不著了!」安老爺故作驚疑,問道:「這卻為何?」只見鄧九公未從說話,兩眼一酸,那眼淚早泉湧一般落得滿衣襟都是,連那白鬚上也沾了一片淚痕,歎了一聲,道:「老弟,劣兄是個直腸漢,肚子裡藏不住話,獨有這樁事,我家裡都不曾提著一字,不信你只問你姪女兒就知道了。原故,只因十三妹的這樁事大,須慎密,不好泄漏他的機關。如今承老弟你問到這句話,我兩個一見,氣味相投,肝膽相照,我可瞞不上你來。原來這位姑娘他身上有殺父大仇,只因老母在堂,無人奉養,一向不曾報得。不想前幾天他母親又得了一個緊痰症,沒了。他如今孝也不及穿,事也不及辦,過了一七,葬了母親,便要去幹這大事。今日他母親死了是第四天了,只有明後日兩天,他此時的心緒,避人還避不及,我怎好引你去見他?我昨日還問他的歸期,他說是:『大事一了,便整歸裝。』但這樁事也要看個機會,也得了得了事,才好再回此地,知他是三個月兩個月?老弟,你又那裡等得他?便是愚兄,這幾日也正為這事心中難過!」安老爺又佯作不知的道:「哦,原來如此。但不知他的父親是何等樣人,因甚事被這仇家隱害?他這仇人又是何等樣人,現在在甚麼地方?」鄧九公擺手道:「這事一概不知。」安老爺道:「吾兄這句話是欺人之談了。他既合你有師生之誼,又把這等的機密大事告訴了你,你豈有不問他個詳細原由的理?」一句話,把鄧九公問急了,只見他瞪了兩隻大眼睛,嚷起來道:「豈有此理!難道我好欺老弟不成?你是不曾見過他那等的光景,就如生龍活虎一般!大約他要說的話作的事,你就攔他,也莫想攔得他住手住口;否則,你便百般問他求他,也是徒勞無益。他仇還沒報,這仇人的名兒如何肯說?我又怎的好問?只有等他事畢回來,少不得就得知這樁快事了。」安老爺道:「如此說來,此時既不知他這仇人為何人,又不知他此去報仇在何地,他強煞究竟是個女孩兒,千山萬水,單人獨騎,就輕輕兒的說到去報仇,可不覺得猛浪些?在這十三妹的輕年任性,不足深責;只是老哥哥你,既受他的恩情,又合他師弟相關,也該阻止他一番才是,怎的看了他這等輕舉妄動起來?」鄧九公聽了,哈哈大笑,說:「老弟台,我說句不怕你思量的話,這個事可不是你們文字班兒懂得!講他的心胸本領,莫說殺一個仇人,就萬馬千軍衝鋒打仗,也了的了,不用旁人過慮,這是一;二則,從來說『父仇不共戴天』,又道是『君子成人之美』,便是個漠不相關的朋友,咱們還要勸他作成這件事,何況我合他呢!所以,我想了想,眼前的聚散事小,作成他這番英雄豪舉的事大,我才極力幫著他早些葬了他家老太太,好讓他一心去幹這樁大事,也算盡我幾分以德報德之心。此時我自有催促他的,怎的老弟你顛倒嗔我不阻止他起來?」卻說安老爺的話,一層逼進一層,引得個鄧九公雄辯高談,真情畢露,心裡說道:「此其時矣!且等我先收伏了這個貫索奴,作個引線,不怕那條孽龍不弭耳受教。待他弭耳受教,便好全他那片孝心,成這老頭兒這番義舉,也完我父子一腔心事。」便對鄧九公說道:「自來說『英雄所見略同』。小弟雖不敢自命英雄,這樁事卻合老兄台的見識微微有些不同之處。既承不棄,見到這裡,可不敢不言。只是吾兄切莫著惱。你這不叫作『以德報德』,恰恰是個『以德報怨』的反面,叫作『以怨報德』。那十三妹的一條性命,生生送在你這番作成上了!」鄧九公聽了,駭然道:「哈,老弟,你這話怎講?」安老爺道:「這十三妹是怎的個英雄,我卻也只得耳聞,不曾目睹,就據吾兄你方才的話聽起來,這人大約是一團至性,一副奇才。至性人往往多過於認真,奇才人往往多過於好勝。要知一個人秉了這團至性、這副奇才來,也得天賜他一段至性奇才的福田,才許他作那番認真好勝的事業。否則,一生遭逢不偶,志量不售,不免就逼成一個『過則失中』的行逕。看了世人,萬人皆不入眼,自己位置的想比聖賢還要高一層;看了世事,萬事都不如心,自己作來的要想古今無第二個。干他的事他也作,不干他的事他也作;作的來的他也作,作不來的他也作。不怕自己瀝膽披肝,不肯受他人一分好處;只圖一時快心滿志,不管犯世途萬種危機。久而久之,把那一團至性、一副奇才,弄成一段雄心俠氣,甚至睚眥必報,黑白必分。這種人,若不得個賢父兄、良師友苦口婆心的成全他,喚醒他,可惜那至性奇才,終歸名隳身敗。如古之屈原、賈誼、荊軻、聶政諸人,道雖不同,同一受病,此聖人所謂『質美而未學者也』。這種人,有個極粗的譬喻:比如那鷹師養鷹一般,一放出去,他縱目摩空,見個狐兔,定要竦翅下來,一爪把他擒住;及至遇見個狡兔黠狐,那怕把他拉到汙泥荊棘裡頭,他也自己不惜毛羽,絕不鬆那一爪;再偶然一個擒不著,他便高飄遠舉,寧可老死空山,再不飛回來重受那鷹師的喂養。這就是這十三妹現在的一副小照真容!據我看,他此去絕不回來。老兄,你怎的還妄想兩三個月後聽他來說那樁快事?」鄧九公道:「他怎的不回來?老弟,你這話我就想不出這個理兒來了。」安老爺道:「老兄,你只想,他這仇人我們此時雖不知底裡,大約不是甚麼尋常人。如果是個尋常人,有他那等本領,早已不動聲色把仇報了,也不必避難到此。這人一定也是個有聲有勢、能生人能殺人的腳色。他此去報仇,只怕就未必得著機會下手,那時大事不成,羞見江東父老,他便不回來,此其一;便讓他得個機會下手,他那仇家豈沒個羽翼牙爪?再方今聖朝,清平世界,豈是照那鼓兒詞上頑得的?一個走不脫,王法所在,他也便不得回來了,此其二;再讓他就如妙手空空兒一般報了仇,竟有那本領潛身遠禍,他又是個女孩兒家,難道還披發入山不成?況且聽他那番冷心冷面,早同枯木死灰,把生死關頭看破,這大事已完,還有甚的依戀?你只聽他合你說的『大事一了,便整歸裝』這兩句話,豈不是句合你長別的話麼?果然如此,他更是不得回來定了,此其三。這等說起來,他這條性命不是送在你手裡,卻是送在那個手裡?」鄧九公一面聽安老爺那裡說著,一面自己這裡點頭,聽到後來,漸漸兒的把個脖頸低下去,默默無言,只瞅著那杯殘酒發怔。這個當兒,褚大娘子又在一旁說道:「老爺子,聽見了沒有?我前日合你老人家怎麼說來著?我雖然說不出這些講究來,我總覺一個女孩兒家,大遠的道兒一個人兒跑,不是件事。你老人家只說我不懂這些事。聽聽人家二叔這話,說的透亮不透亮?」那老頭兒此時心裡已是七上八下,萬緒千頭,再加上女兒這幾句話,不覺急得酒湧上來,一張肉紅臉登時扯耳朵帶腮頰憋了個漆紫,頭上熱氣騰騰出了黃豆大的一腦門子汗珠子,拿了條上海布的大手巾不住的擦。半天,從鼻子裡哼出了一股氣來,望著安老爺說道:「老弟呀!我越想你這話越不錯,真有這個理。如今剩了明日後日兩天,他大後日就要走了,這可怎麼好?」安老爺道:「事情到了這個場中,只好聽天由命了,那還有甚麼法兒!」鄧九公道:「嗨,豈有此理!人家在我跟前盡了那麼大情,我一分也沒得補報人家,這會子生生的把他送到死道兒上去,我鄧老九這罪過也就不小!就讓我再活八十七歲,我這心裡可有一天過得去呀!」他女兒見父親真急了,說道:「你老人家先莫焦躁,不如明日請上二叔幫著再攔他一攔去罷。」那老頭兒聽了,益發不耐煩起來,說:「姑奶奶,你這又來了!你二叔不知道他,難道你也不知道他嗎?你看他那性子脾氣,你二叔人生面不熟的,就攔得住他了?」安老爺道:「這話難說。只怕老哥哥你用我不著,如果用得著我,我就陪你走一蕩。俗語說的:『天下無難事』。只怕死求白賴,或者竟攔住他也不可知。」鄧九公聽了這句話,伸腿跳下炕來,爬在地下就是個頭,說:「老弟你果然有這手段,你不是救十三妹,直算你救了這個哥哥了!」慌得安老爺也下炕還禮,說:「老哥哥,不必如此!我此舉也算為你,也算為我。你只知那十三妹是你的恩人,卻不知他也是我的恩人哩!」鄧九公更加詫異,忙讓了老爺歸坐,問道:「怎的他又是你的恩人起來?」安老爺這才把此番公子南來,十三妹在在平悅來店怎的合他相逢,在黑風崗能仁寺怎的救他性命,怎的贈金聯姻,怎的借弓退寇,那盜寇怎的便是方才講的那牤牛山海馬週三,他見了那張弓怎的立刻備了人馬護送公子安穩到淮,公子又怎的在廟裡落下一塊寶硯,十三妹怎的應許找尋,並說送這雕弓取那寶硯,自己怎的感他情意,因此辭官親身尋訪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鄧九公這才恍然大悟,說:「怪道呢,他昨日忽然交給我一塊硯台,說是一個人寄存的,還說他走後定有人來取這硯台,並送還一張彈弓,又囑我好好的存著那彈弓,作個記念。我還問他是個何等樣人,他說:『都不必管,只憑這寶硯收那雕弓,憑那雕弓付這寶硯,萬不得錯。』路上的這段情節,他並不曾提著一字。再不想就是老弟合賢姪父子。這不但是這樁事裡的一個好機緣,還要算這回書裡的一個好穿插呢!」說著,直樂得他一天煩惱丟在九霄雲外,連叫:「快拿熱酒來!」安老爺道:「酒夠了。如今既要商量正事,我們且撤去這酒席,趁早吃飯,好慢慢的從長計較怎的個辦法。」褚大娘子也說:「有理。」老頭兒沒法,說道:「我們再取個大些的杯子,喝他三杯,痛快痛快!」說著,取來,二人連乾了三巨觥。恰好安公子已吃過飯,同了褚一官過來,安老爺便把方才的話大略合他說了一遍。公子請示道:「既是這事有個大概的局面了,何不打發戴勤去先回我母親一句,也好放心。」鄧九公聽了道:「原來弟夫人也同行在此麼?現在那裡?」褚大娘子也說:「既那樣,二叔可不早說?我們娘兒們也該見見,親香親香。再說,既到了這裡,有個不請到我家吃杯茶的?」鄧九公也道:「可是的。」立刻就要著人去請。安老爺道:「且莫忙。如今這十三妹既訪著下落,便姑奶奶你不去約,他同媳婦也必到莊奉候,好去見那位十三妹姑娘。今日這天也不早了,而且不可過於聲張。」因吩咐公子道:「不必叫戴勤去,留下他我另有用處。就打發華忠帶了隨緣兒去,把這話密密的告訴你母親合你媳婦,也通知你丈人、丈母。就請你母親合媳婦坐輛車兒,止帶了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明日照起早上路的時候,從店裡動身,只說看個親戚,不必提別的話。留你丈人、丈母合家人們在店照料行李。他二位自然也惦著要來,且等事體定規了再見。這話你把華忠叫來,我當面告訴他,外面不可聲張。」褚一官道:「我去罷。」一時,叫了華忠並隨緣兒來,安老爺又囑咐一遍,又叫他到一旁耳語了一番,只聽他答應,卻不知說的甚麼。老爺因向褚一官道:「這一路不通車道罷?」鄧九公道:「從桐口往這路來沒車道,從這裡上茌平去有車道,我們趕買賣運糧食都走這股道。」褚大娘子又向褚一官道:「叫兩個妥當些的莊客同他爺兒倆去。」老爺道:「兩個人夠了,這一路還怕甚麼不成?」褚大娘子道:「不是怕甚麼。一來,這一路岔道兒多,防走錯了;二來,我們也該專個人去請一請;三來,大短的天,我瞧明日這話說結了,他娘兒這一見,管取捨不得散,我家只管有的是地方兒,可沒那些乾淨鋪蓋,叫他們把家裡的大車套了去,沿路也坐了人,也拉了行李。」褚一官道:「索性再備上兩個牲口騎著,路上好照應。」說著,同了華忠父子出去,打發他們起身去了。鄧九公先就說:「好極了。」因又向安老爺道:「老弟,看我說我的事都得我們這姑奶奶不是?」褚大娘子道:「是了,都得我喲!到了留十三妹,我就都不懂了!」鄧九公哈哈的笑道:「這又動了姑奶奶脾氣了!」大家說笑一陣。鄧九公又去周旋公子,一時又打一路拳給他看,一時又打個飛腳給他看。褚大娘子在旁,一眼看見公子把那香袋兒合平口抽子都帶在身上,說道:「大爺,你真把這兩件東西帶上了?你看,叫你帶的那活計一趁,這兩件越發得樣兒了!」公子道:「我原不要帶的,姨奶奶不依麼!我沒法兒,只得把二百錢掏出來交給我嬤嬤爹,才帶上的。」安老爺道:「姑奶奶,你怎麼這等稱呼他?」褚大娘子道:「二叔,使得。我們叫聲二叔,就同父母似的,這大爺跟前我可怎麼好『老大』『老大』的叫他呢?我們還論我們的。萬一我有一天到了二叔家裡,我還合他充續嬤嬤姑姑呢!」因問著公子道:「是不是?」公子也只得一笑。安老爺道:「那我們又不敢那樣論法了。」說話間,那位姨奶奶早已帶了人把飯擺齊。安老爺坐下,看了看,也有廚下打發的整桌雞魚菜蔬,合煮的白鴨子白煮肉;又有褚大娘子裡邊弄的家園裡的瓜菜,自己醃的肉腥,並現拉的過水面,現蒸的大包子。老爺在任上吃了半年來的南席,又吃子一道兒的頓飯,乍吃著這些家常東西,轉覺得十分香甜可口。只見鄧九公他並不吃那些菜,一個小小子兒給他捧過一個小缸盆大的霽藍海碗來,盛著滿滿的一碗老米飯,那個又端著一大碗肉、一大碗湯。他接來,把肉也倒在飯碗裡,又泖了半碗白湯,拿筷子拌了崗尖的一碗,就著辣鹹菜,唿噜噜、噶吱吱,不上半刻,吃了個罄淨。老爺這裡才吃了一碗麵,添了半碗飯。因道:「老哥哥的牙口竟還好?」他道:「不中了,右邊兒的槽牙活動了一個了。」一時飯畢,便挪在東間一張方桌前坐。便有小小子給安老爺端了盥漱水來。鄧九公卻不用漱盂,只使一個大錫漱口碗,自己端著出了屋子,大漱大喀的鬧了一陣,把那水都噴在院子裡。回手又見那姨奶奶給他端過一個揚州千層板兒的木盆來,裝著涼水,說:「老爺子,使水呀。」那老頭兒把那將及二尺長的白鬍子放在涼水裡湃了又湃,汕了又汕。鬧了半日,又用烤熱了的乾布手巾沍一回,擦一回,然後用個大木梳梳了半日,收拾得十分潔淨光彩,根根順理飄揚。自己低頭看了,覺得得意之至!褚大娘子便合那位姨奶奶忙忙的吃過飯,盥漱已畢,裝了袋煙,也過來陪坐。那邊便收拾傢伙,下人揀了吃去。老爺看著,雖不同那鐘鳴鼎食的繁華豐盛、規矩排場,只怕他這倒是個長遠吃飯之道!話休絮煩。卻說鄧九公見大家吃罷了飯,諸事了當,他卻耐不得了,向安老爺道:「老弟,你快把明日到那裡怎的個說法告訴我罷。」安老爺道:「既如此,大家都坐好了。」當下安老爺同鄧九公對面坐下,叫公子同褚一官上面打橫,褚大娘子也在下面坐了。褚一官坐下,就開口道:「我先有句話,明日如果見了面,老爺子,你老人家可千萬莫要性急,索興讓我們二叔先說。」安老爺道:「不必講,這齣戲自然是我唱,也得老兄給我作一個好場面,還得請上姑爺、姑奶奶走走場,並且還得今日趁早備下一件行頭。」鄧九公問道:「怎的又要甚麼行頭?」安老爺道:「大家方才不說這姑娘不肯穿孝嗎?如今要先把這件東西給他趕出來,臨時好用。」褚大娘子忙道:「都有了。那一天,我瞧著他老太太那光景不好,我從頭上直到腳下,以至他的鋪蓋坐褥,都給他張羅妥當了。拿去他執意不穿,是去報定了仇了,可叫人有甚麼法兒呢!」老爺道:「有了更好。」鄧九公便道:「老弟,你可別硬作呀!不是我毛草,他那脾氣性子,可真累贅!」安老爺笑道:「不妨,『若無破浪揚波手,怎取驪龍頷下珠?』就是老媽媽論兒,也道是『沒那金鋼鑽兒,也不攬那磁器傢伙』。你看我三言兩語,定叫他歇了這條報仇的念頭;不但這樣,還要叫他立刻穿孝盡禮;不但這樣,還要叫他撫柩還鄉;不但這樣,還要叫他雙親合葬;不但這樣,還要給他立命安身。那時才算當完了老哥哥的這差,了結了我的這條心願!」鄧九公道:「老弟,我說句外話,你莫要鎊張了罷?」老爺道:「不然。這其中有個原故,等我把原故說明白,大家自然見信了。但是這事不是三句五句話了事的,再也定法不是法,我們今日須得先排演一番。但是這事卻要作得機密,雖說你這裡沒外人,萬一這些小孩子們出去,不知輕重,露個一半句,那姑娘又神道,倘被他預先知覺了,於事大為無益。如今我們拿分紙筆墨硯來,大家作個筆談。--只不知姑奶奶可識字不識?」褚一官道:「他認得字,字兒比我深,還寫得上來呢。」老爺道:「這尤其巧了。」說著,褚一官便起身去取紙筆。列公,趁他取紙的這個當兒,說書的打個岔。你看這十三妹,從第四回書就出了頭,無名無姓,直到第八回,他才自己說了句人稱他作十三妹,究竟也不知他姓某名誰,甚麼來歷。這書演到第十六回了,好容易盼到安老爺知道他的根底,這可要聽他的姓名了,又出了這等一個西洋法子,要鬧甚麼筆談,豈不惹聽書的心煩性躁麼?列公,且耐性安心,少煩勿躁。這也不是我說書的定要如此。這稗官野史雖說是個頑意兒,其為法則,則與文章家一也,必先分出個正傳、附傳,主位、賓位,伏筆、應筆,虛寫、實寫,然後才得有個間架結構。即如這段書是十三妹的正傳,十三妹為主位,安老爺為賓位,如鄧、褚諸人,並賓位也占不著,只算個「原為小相焉」。但這十三妹的正傳都在後文,此時若縱筆大書,就占了後文地步,到了正傳寫來,便沒些些氣勢,味同嚼蠟。若竟不先伏一筆,直待後文無端的寫來,這又叫作「沒來由」,又叫作「無端半空伸一腳」,為文章家最忌。然則此地斷不能不虛寫一番,虛寫一番,又斷非照那稗官家的「附耳過來,如此如此」八個大字的故套可以了事,所以才把這文章的筋脈放在後面去,魂魄提向前頭來。作者也煞費一番筆墨!然雖如此,列公卻又切莫認作不過一番空談,後面自有實事,把他輕輕放過去。要聽他這段虛文合後面的實事,卻是逐句逐字針鋒相對。列公樂得破分許精神,尋些須趣味也!剪斷殘言。卻說那褚一官取了紙筆墨硯來。安老爺便研得墨濃,蘸得筆飽,手下一面寫,口裡一面說道:「九兄,你大家要知那十三妹的根底,須先知那十三妹的名姓。」因寫了一行給大家看,道:「那姑娘並不叫作十三妹,他的姓是這個字,他的名字是這兩個字,他這『十三妹』三字,就從他名字上這字來的。」大家道:「哦,原來如此。」安老爺又寫了一行,指道:「他的父親是這個名字,是這等官,他家是這樣一個家世。」鄧九公道:「如何?我說他那等的氣度,斷不是個民間女子呢!這就無怪其然了。」褚大娘子道:「這我又不明白了,既這樣說,他怎的又是那樣個打扮呢?」安老爺道:「你大家有所不知。」因又寫了幾句給大家看,道:「是這樣一個原故,就如我家,這個樣子也盡有。」大家聽了,這才明白。安老爺又道:「你大家道他這仇人是誰?真算是個天大地大希大滿大無大不大的大腳色!」因又寫了幾個字指給眾人看,道:「便是這個人!」鄧九公道:「啊哎!他怎的會惹著這位太歲,去合他結起仇來!」安老爺道:「他父親合那人是個親臨上司,屬員怎生敢去合他結仇?就是為了這姑娘身上的事。」說著,又寫了兩句,指道:「便是這等一個情節。無奈他父親又是個明道理、尚氣節的人,不同那趨炎附勢的世俗庸流。見他那上司平日如此如此,更兼他那位賢郎又是如此如此,任他那上司百般的牢籠,這事他絕不吐口應許。那一個老羞成怒,就假公濟私把他參革,拿問下監,因此一口暗氣而亡。那姑娘既痛他父親的含冤,更痛那冤由自己而起,這便是他誓死報仇的根子。」鄧九公聽了,輪起大巴掌來,把桌子拍得山響,說道:「這事叫人怎生耐得!只恨我鄧老九有了兩歲年紀,家裡不放我走,不然的時候,我豁著這條老命走一蕩,到那裡,怎的三拳兩腳也把那廝結果了。」安老爺道:「不勞你老兄動這等大氣!」因又寫了一行,指道:「這人現在已是這等光景了。」鄧九公道:「是呀,前些日子我也模模糊糊聽見誰說過一句來著,因是不干己事,就不曾留心去問。這也是朝廷無私,天公有眼。這等說起來,這姑娘更不該去了。」褚大娘子笑道:「誰到底說他該去來著?都不是你老人家甚麼『英雄』咧,『豪傑』咧,又是甚麼『大丈夫烈烈轟轟作一場』咧,鬧出來的嗎?」鄧九公呵呵的笑道:「我的不是!我就知道有這些彎子轉子嗎?」安老爺道:「這話倒不可竟怪我們這位老哥哥。我若不來,你大家從那裡知道起?便是我雖知道,若不知道底裡,方才也不敢說那等的滿話。至於我此番來,還不專在他救我的孩子的這樁事上。」因又寫了幾句,道:「我們兩家還多著這樣一層,是如此如此。便是這姑娘,我從他懷抱兒時候就見過,算到如今,恰恰的十七年不曾見著。自他父親死後,更是不通音問。這些年,我隨處留心,逢人便問,總不得個消息。直到我這孩子到了淮安,說起路上的事來,我越聽越是他,如今果然不錯。你看,我若早幾日到,沒他母親這樁事,便難說話;再晚幾日,見不著他這個人,就有話也無處可說。如今不早不晚,恰恰的在今日我兩相聚,這豈是為你我報德湊的機緣?這直是上天鑒察他那片孝心,從前叫他自己造那番分救你我兩家的因,今日叫你我兩個結合救他一人的果,分明是天理人情的一樁公案。『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據此看去,明日的事只怕竟有個八分成局哩!」褚一官道:「豈但八分,十成都可保。」安老爺說:「這也難道,明日只怕還得大大費番唇舌。我們如今私場演官場,可就要串起這齣戲來了。」說著,那位姨奶奶送過茶來,大家喝著茶。那姨奶奶便湊到褚大娘子耳邊嘁喳了幾句,褚大娘子笑著皺皺眉,道:「咳,不用喲!」鄧九公道:「你們鬼鬼祟祟又說些甚麼?」褚大娘子笑著說:「不用問了。」鄧九公這幾日是時刻惦著十三妹,生怕他那邊有個甚麼岔兒,追著要問。那姨奶奶忍不住自己說道:「今兒個他二叔合大爺他爺兒倆不都住下嗎,我想著他倆都沒個尿壺,我把你老的那個刷出來了。你老要起夜,有我的馬桶呢,你跟我一堆兒撒不好喂!姑奶奶可只是笑。」大家聽了,笑個不止。安公子忍不住,回過頭去把茶噴了一地。鄧九公道:「很好,就是那麼著。你只別來攪,耽誤人家聽書。」一時茶罷笑止,鄧九公道:「如今這個人的來歷是澈底澄清的明白了,只是老弟用何等妙計,能叫他照方才說的那樣遵教呢?」安老爺道:「從來只聞『定計報仇』,不曾見個『定計報恩』。然而這個人的性情,非用條妙計斷斷制他不住;制他不住,你我這報恩的心也無從盡起。等我寫出一個略節來,大家商議。」說著就提筆一條一條的寫了一大篇,便望著鄧九公、褚家夫妻道:「我們此去,我不必講自然是從送還這張彈弓說起。但是第一,只愁他收了彈弓不肯出來見我,便有話也沒處說了。明日卻請你爺兒三位借樁事兒分起先去,然後我再作恁般個行逕而來。到那裡,九兄,你卻如此如此說,我便如此如此說,卻勞動姑奶奶這般的暗中調度,便不愁他不出來見我了。及至我見著了他,還愁交代彈弓之後,我只管問長問短,他卻一副冰冷的面孔,寡言寡笑。我縱然有話,從那裡說起?我便開口先問恁的一樁事,不愁他不還出我個實在來。我聽了便想作這般一個舉動,他若推托,卻請九兄從旁如此如此的一團和,我便得又進一步直入後堂了。及至到了裡面,我一面參靈禮拜,假如他還過禮依然孝子一般伏地不起,難道我好上前拉他起來合我說話不成?卻得姑爺、姑奶奶一位如此的一周旋,一位再如彼的一指點,九兄又從中作個代東陪客,我就居然得高坐長談了。坐下,我開口第一句,可便是這句話,他絕不肯說到報仇原由,一定的用淡話支吾;他但一支吾,我第二句便是這句話。」安老爺說到這裡,褚一官道:「說是這等說,二叔,你老也得悠著來呀。」安老爺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恁的一激,怎生激得出他報仇的那句話來?」鄧九公道:「有理,不錯的,就是這等不妨。便是他有甚話說,有我從中和解呢。」安老爺道:「到那時節,倒用不著和解。你但如此如此作去,他自然沒話可說。但是這節關目,老兄,你可得作的像。我再如此用話一敲打,一定要叫他自己說出這句報仇的話來才罷。」鄧九公道:「他始終不說也難。」安老爺道:「老兄,你要知他是好勝不過的人,怎肯被人訾著短處?有那等一句話在前頭,便不容他不說了。但是說雖說了,憑怎的問他那仇人的姓名,可休想他說出來了。問來問去,不等他說,我便一口道破。」鄧九公拍手道:「好!」安老爺道:「九兄,你先莫贊好著。你須知他又是個機警不過的人,這樁事合那仇人的姓名,無一刻不橫在他心頭,卻又萬分的機密,防著泄露。忽然的被一個驀生人當面叫破,他如何不疑?難保不無一場大作。果的如此,此番卻得仗老兄你解和了。」鄧九公道:「便是這樣,也不妨事。他雖是難纏,卻不蠻作。你只看他作過的那幾樁事,就是個樣子了。」老爺道:「只要成全了他,就你我吃些虧也說不得。等過了這關,我卻把他那仇人的原委說來,這卻得大費一番唇舌,才平得他那口盛氣。等到把這事的原委說明,這是有證有據共聞共見的事情,難道還怕他不信,一定要去報仇不成!」鄧九公道:「是呀,到了這個場中就算完了!」安老爺道:「完了?未必呀!只怕還有『大未完』在後頭呢!老兄,你切莫把他平日的那番俠烈認作他的得意,他那條腸子是涼透了,那片心是橫絕了!也只為他父母這兩樁大事未完,弄成這等一個遊戲三昧的樣子。如今不幸母親已是死了,再聽得父仇不消報了,可防他頓生他變。這倒是一樁要緊的關頭!」褚大娘子道:「不妨,那等我勸他。」老爺道:「這豈是勸得轉的?你爺兒三個只要保護得他那一時的平地風波,此後的事都是我的責成。只消我如此如此恁般一片說詞,管取他一片雄心俠氣立地化成宛轉柔腸,好叫他向那快活場中安身立命也!」鄧九公聽完,不住點頭咂嘴,撫掌撚鬚,說道:「老弟呀,愚兄闖了一輩子,沒服過人,今日遇見老弟你了,我算孫大聖見了唐長老了!你們唸書的心裡真有點子道道子!」說著,把那字紙撒成條兒,交與褚一官拿去燒了,以防泄露。安公子也便站起身來外面去坐。只有褚大娘子只管在那裡坐著默默出神。安老爺道:「姑奶奶怎的沒話?難道你捨不得你那世妹還鄉不成?」褚大娘子道:「他這樣的還鄉,不強似他鄉流落,豈有不願之理?只是我方才通前徹後一想,這件事,二叔,你老人家料估得、防範得、計算得都不差,便是有想不到的、想過去的去處,有這大譜兒在這裡,臨時都容易做。只是你老人家方才說的給我那十三妹妹子安身立命這句話,究竟打算怎的給他安身,怎的給他立命?何不索興說來,我們聽聽,也得放心。」安老爺道:「這不過等完事之後,給他說個門戶相對的婆家,選個才貌相當的女婿,便是他的安身立命了。姑奶奶,你還要怎樣?」褚大娘子道:「我卻有個見識在此。」因望著他父親合安老爺悄悄兒的道:「我想莫如把他如此這般的一辦,豈不更完成一段美事?」鄧九公說:「好哇!好哇!我怎的就沒想到這裡!老弟,不必猶疑,就是這樣定了,這事咱們也在明日定規。從明日起,掃地出門,愚兄一人包辦了!」安老爺連忙站起身形,向褚大娘子道:「賢姪女,我的心事被你一口道著了,但是這樁事大不容易。」因又向鄧九公道:「老哥哥,你明日切切不可提起,倘提著一字,管取你我今日這片心神都成畫餅!所關匪細,且作緩商。」這正是:整頓金籠關玉鳳,安排寶缽咒神龍。要知安老爺、鄧九公次日怎的去見那十三妹,下回書交代。

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局賺俠女

這回書緊接上回,表的是安老爺同公子到了褚家莊,會著鄧九公合褚家夫妻,說起那十三妹姑娘葬母之後,要單人獨騎遠去報仇。他安、鄧兩家都受過十三妹從前相救之恩,正想報答。深慮那姑娘此去輕身犯難,難免有些差池,想要留住他這番遠行。又料著那位姑娘俠腸烈性,定是百折不回,斷非三言兩語留得住他。因此,大家密密的定了一條連環妙計。當下計議得妥當,安老爺同公子便在褚家住下。褚家夫婦把正房東院小小的幾間房子收拾出來,請老爺、公子住歇。這房子是個獨門獨院,原是褚一官設榻留賓之所。這晚,褚一官便在外相陪,一宿無話。安老爺心中有事,天還沒亮,一覺醒來,枕上早聽得遠寺鐘敲,沿村雞唱,林鴉簷雀,格磔弄晴。便聽得鄧九公在那裡催著那些莊客長工們起來打水熬粥、放牛羊、喂牲口、打掃莊院,接著就聽得掃葉聲、叱犢聲、桔槔聲,此唱彼和,大有那古桃源的風景。老爺、公子也就起來盥漱。鄧九公便過來陪坐,安老爺也道了昨日的奉擾。鄧九公道:「老弟,咱們也不用喝那早粥了,你姪女兒那裡給你包的煮餃子也得了,咱們就趁早兒吃飯。」褚一官早張羅著送出飯來,又有老爺、公子要的小米麵窩窩頭,黃米麵烙糕子,大家飽餐一頓。吃過了飯,那太陽不過才上樹梢,早見隨緣兒拽著衣裳提著馬鞭子興匆匆的跑進來。老爺問道:「路上沒甚麼人兒,你又跑在頭裡來作甚麼?你來的時候太太動身沒有?」隨緣兒回道:「奴才太太同大奶奶已經到門了。昨夜店裡才交四更,裡頭就催預備車,還是親家老爺攔說『早呢』,等到雞叫頭遍,就動身來了。」公子聽說,連忙接了出去。老爺也陪鄧九公迎到莊門。褚大娘子同那位姨奶奶帶了許多婆兒丫頭,也迎到前廳院子。大家遠遠的望見張姑娘,都覺詫異,只道:「十三妹姑娘怎生倒會了安太太同來了呢?」及至細看,才看出他合十三妹面目雖然相倣,精神迥不相同。一時大家相見。老爺迎著太太,一面走著,一面便問了一句道:「我昨日叫華忠要的東西趕上了不曾?」太太道:「得了,帶了來了。」老爺又道:「太太想著可該如此?」太太道:「實在該的。只是那裡補報得過人家來喲!」老爺道:「正是了。我們得盡一番心,且盡一番心。」鄧九公聽了這話,摸不著頭腦,但是人家兩口兒敘家常,可怎好插嘴去問呢?只得心中悶悶的猜度。說話間,大家一路穿過前廳,到了正房。這其間,鄧九公見了安太太合張姑娘,自然該有一番應酬;安太太、張姑娘見了褚大娘子,也自然該有一番親熱;那位姨奶奶從中自然還該有些話白兒;褚一官前妻生的那個孩子,自然也該略略點綴;隨緣兒媳婦也該拜見拜見續姑婆;他家那些村婆兒從不曾見過安太太這等旗裝打扮,更該有一番指點窺探。無如此時安老爺是忙著要講十三妹,安太太、張姑娘是忙著要問十三妹,聽書的是忙著要聽十三妹,說書的只得一張口,說不及八面的話,只得「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筆勾消,作一個「有話即長,無話即短」。那安太太合張姑娘本是打了坐尖來的,褚大娘子卻又豐豐盛盛備了一桌飯,太太不好卻他美意,只得又隨意吃些。他又叫人在外面給那些車馬跟人煮的白肉,下得新面過水合漏。裡裡外外、上上下下、轟轟亂亂、匆匆忙忙的吃了一頓飯,把個褚大娘子忙了個手腳不閒。須臾飯罷,安老爺又囑咐太太合媳婦只在莊上相候,等自己見過十三妹,再叫人來送信,便同鄧九公、褚家夫妻分了前後起身,迤邐往青雲山而來。話分兩頭。如今書中單表十三妹,自從他母親故後,算來已是第五日,只剩明日一天,後日葬了母親,就要遠行去幹那樁報仇的大事。這日清早起來,便把那點薄薄家私歸了三個箱子,一切陳設器具鋪垫以至零星東西,都裝在櫃子裡,把些粗重傢伙並罈子裡的鹹菜,缸裡的米,養的雞鴨,還有積下的幾十串錢,都散給看門的莊客長工合近村平日服侍他母親的那些婦女。又把自己的隨身行李放在手下。一切了當,覺得這事作得來海枯石爛,雲淨天空,何等乾淨解脫,胸中十分的痛快。才得坐定,早見鄧九公走進門來,他起身迎著笑道:「你老人家不說今日要歇半天兒嗎,怎的倒這麼早就來了?」鄧九公道:「我何嘗不是要歇著,只因惦記著那繩槓,怕他們弄的不妥當。咱們這裡雖說不短人抬,都是些劣把,這是你老太太黃金入櫃萬年的大事,要有一點兒不保重,姑娘,我可就對不起你了。所以我要趁今日在莊上看著打點好了。誰知昨日回去,見他們已經弄妥當了。我想,只有今日一天,明日是個伴宿,這些遠村近鄰的必都來上上祭,怕沒工夫。繩槓既弄妥當了,莫若趁今日咱們把他作好了,也省得臨時現忙。你想是這麼著不是?」十三妹道:「這全仗你老人家,我再無可說的了。」正說著,只見褚大娘子也來了,跟著兩個老婆子,兩個笨漢,一個背著個鋪蓋捲兒,一個抱著個大包袱。姑娘望著他道:「這作甚麼呀?我這裡的東西還嫌歸著不清楚呢,你又扛了這麼些東西來了。」褚大娘子道:「我想明日來的人必多,你得在靈前還禮,分不開身。張羅張羅人哪,歸著歸著屋子啊,那不得人呢?再就剩這兩天了,知道你此去咱們是一個月兩個月才見?我也合你親熱親熱。所以我帶了鋪蓋來,打算住下,省得一天一蕩的跑。」姑娘道:「難為你這等想得到,只是歸著屋子可算你誤了。不信你看,我一個人兒一早的工夫都歸著完了。」褚大娘子一看,果見滿屋裡都歸著了個清淨,箱子櫃子都上了鎖,只有炕上幾件鋪垫合隨手應用的傢伙不曾動,因問道:「你這可忙甚麼呢?你走後交給我給你歸著還不放心哪?」姑娘道:「不是不放心。」因指著那箱子道:「這裡頭還剩我母親合我的幾件衣掌,母親的我也不忍穿,我那顏色衣服又暫且穿不著,放著白糟塌了,你都拿去。你留下幾件,其餘的送你們姨奶奶,剩下破的爛的都分散給你家那些媽媽子們。零零星星的東西都在這兩頂櫃子裡,你也叫人搬了去。不要緊的傢伙,我都給了這裡照應服侍的人了,也算他們伺候我母親一場。」鄧九公聽見道:「姑娘,你幾天兒就回來,這些東西難道回來就都用不著了?叫個人在這裡看著就得了,何必這等?」十三妹道:「不然。一則這裡頭有我的鞋腳,不好交在他們手裡;再說,回來難道我一個人兒還在這山裡住不成?自然是跟了你老人家去,那時我短甚麼要甚麼,還怕你老人家不給我弄麼?」鄧九公道:「就是這樣,你也得帶些隨身行李走呀。」十三妹指著炕裡邊的東西說道:「你老人家看,那一條馬褥子,一個小包袱捲兒,裡頭還包著二三十兩碎銀子,再就是那把刀,那頭驢兒,便是我的行李了。還要甚麼?」鄧九公看他作的這等斬鋼截鐵,心裡想到昨日安老爺的話,真是大有見識,暗暗的佩服。還要說話,褚大娘子生怕他父親一陣嘮叨露了馬腳,便攔他道:「你老人家不用合他說了,他說怎麼好就怎麼好罷。我算纏不清我們這位小姑太太就完了!」十三妹聽了,這才歡歡喜喜的把鑰匙交給褚大娘子收了。說話間,聽得門外一陣喧嘩,原來是褚一官押了繩槓來了。只見他進門就叫道:「老爺子,都來了,擱在那裡呀?」鄧九公道:「你把那大槓順在外頭,肩槓、繩子、垫子都堆在這院子裡。你歇會子,咱們就作起來。」褚一官道:「還歇甚麼?大短的天,歸著歸著咱們就動手啊。」說著出去,便帶著人把那些東西都搬進來。早有在那裡幫忙的村婆兒們沏了一大壺茶擱在那裡。從來「武不善作」,鄧九公合褚一官便都摘了帽子,甩了大衣,盤上辮子,又在短衣上煞緊了腰,叫了四個人進來捆那繩槓。褚一官料理前頭,鄧九公照應後面。那四個長工裡頭,有一個原是抬槓的團頭出身,只因有一膀好力氣,認識鄧九公。便投在他莊上。只聽他說怎樣的安耐磨兒,打底盤兒,拴腰攔兒,撒象鼻子,坐臥牛子,一口的抬槓行話。他翁婿兩個也幫著動手。十三妹只合褚大娘子站在一邊閒話,看著那口靈,略無一分悲慼留戀的光景。卻說鄧九公、褚一官正在那裡帶了四個工人盤繩的盤繩,穿槓的穿槓,忙成一處。只見一個莊客進來,望著褚一官說道:「少當家的,外頭有人找你老說話。」他爺兒三個早明白是安老爺到了。只見褚一官一手揪著把繩,一腳蹬著槓,抬頭合那莊客道:「有人找我說話,你沒看見我手裡做著活呢嗎?有甚麼話你叫他進來說不結了!」莊客道:「不是這村兒的人哪。」褚一官道:「你瞧這個死心眼兒的,憑他是那村兒,便是咱們東西兩莊的人,誰又沒到過這院子裡呢!」那莊客搖頭道:「喂,也不是咱莊兒上的呀,是個遠路來的。」褚一官道:「遠路來的,誰呀?」莊客道:「不認識他麼。我問他貴姓,他說你老見了自然知道。他還問咱老爺子來著呢。」褚一官故意歪著頭皺著眉想道:「這是誰呢?他怎麼又會找到這個地方兒來呢?」那莊客道:「誰知道哇。」褚一官低了低頭,又問道:「你看著是怎麼個人兒呀?」那莊客道:「我看著只怕也是咱們同行的爺們,我見他也背著像老爺子使的那麼個彈弓子麼。」褚一官又故作猜疑道:「你站住,同行裡沒這麼一個使彈弓子的呀。」說著,隔著那座靈位,便叫了鄧九公聲。如今書裡且按下褚一官這邊,再講那鄧九公。卻說他站在那棺材的後頭,看了兩個長工做活,越是褚一官這裡合人說話,他那裡越吵吵得緊。一會兒又是這股繩打鬆了,一會兒又是那個扣兒繞背弓了,自己上去攥著根繩子館那扣兒,用手煞了又煞,用腳踹了又踹,口裡還說道:「難為你還衝行家呢,到底兒劣把頭麼!」褚一官只管合莊客說了那半日話,他總算沒聽見。直等褚一官叫了他一聲,他才抬起頭來問:「作嗎呀?」褚一官道:「你老人家知道咱們道親裡頭有位使彈弓子的嗎?」他揚著頭想了一想,說:「有哇,走西口外的,在教的馬三爸,他使彈弓子。你這會子想起甚麼來了,問這話?」褚一官道:「你老人家才沒聽見說嗎?」鄧九公道:「我只顧做活,誰聽見你們說的是甚麼。」褚一官便故意把那莊客的話又向他說了一遍,他道:「不就是馬三爸來了?」因問那莊客道:「這個人有多大年紀兒了?」莊客道:「看著中個五十歲光景。」鄧九公道:「那就不對了。馬三爸比我小一輪,屬牛的,今年七十一;再說,他也歇馬兩三年了,這一向總沒見他捎個書子來,這人還不知是有哇是沒了呢!」說著,又合那工人嚷道:「你那套兒打那麼緊,回來怎麼穿肩扛啊?」更不再合褚一官答話。書中卻再按下鄧九公這邊,單表那十三妹。只見他呆呆的聽了半日,眼睛一轉,像是打動了件甚麼心事。列公,從來俗語說的再不錯,道是:「無心人說話,只怕有心人來聽。」何況是兩個有心的裝作個無心的彼此一答一合說話,旁邊聽話的又本是個有心人,從無心中聽得心裡的一句話,憑他怎的聰明,有個不落圈套的麼?所以姑娘起先聽著鄧九公、褚一官合那莊客三人說話,還不在意,不過睜著兩隻小眼睛兒,不瞪兒不瞪兒的在一旁聽熱鬧兒。及至褚一官問出那句背著張彈弓的話,鄧九公又問出一句那背彈弓的人約莫五十歲光景的話,正碰在心坎兒上。因向鄧九公道:「師傅,你老聽,這豈不是那個話來了麼?」鄧九公又裝了個楞,說:「那話呀?」姑娘道:「瞧瞧,你老人家可了不得了,可是有點子真悖晦了!我前日交給你老人家那塊硯台的時候,怎麼說的?」鄧九公道:「是啊!要果然是這樁事,可就算來的巧極了。一則那東西是你一件傳家至寶,我呢,如今又不出馬了,你走後我留他也是無用,倒是你此番遠行帶去,是件當戧的傢伙。就只是這塊硯台,偏偏的我前日又帶回二十八棵紅柳樹西莊兒上收起來了。如今人家交咱們的東西來,人家的東西咱們倒一時交不出去,怎麼樣呢?」褚大娘子一旁說道:「那也不值甚麼,叫他姐夫出去見見那個人,叫他把彈弓子留下,讓他到咱們東莊兒住兩天,等你老人家完了事,再同了他到西莊兒取那塊硯台給他,又有甚麼使不得的?」十三妹先說:「有理。」鄧九公也合褚一官道:「也只好這樣。姑爺,你就去見見他,留下那弓,我不耐煩出去了。」褚一官便丟下這裡的事,忙著穿衣服戴帽子。姑娘笑道:「一哥,你不用盡著打扮了,你只管見去罷,管你一見就認得,還是你們個親戚兒呢!你收了那弓,可不必讓他進來。」褚一官道:「我的親戚兒?我從那裡來這麼一門子親戚兒呀?」說著,穿戴好了,便出去見那人去了。且住,這姑娘的這話又從何而來呢?當日他同安公子、張金鳳柳林話別的時候,原說定安公子到了淮安,等他奶公華忠到後,打發華忠來送這彈弓,找著褚一官,轉尋鄧九公取那硯台。這姑娘又素知華忠合褚一官的前妻是嫡親兄妹,如今聽說得這送彈弓的正是個半百老頭兒,可不是華奶公是兀誰?因此鬧了這麼一句俏皮話兒。自己想著,這是只有我一個人心裡明白,你們大家都在罈子衚衕呢!誰想褚一官出去沒半盞茶時,依然空手回來。一進屋門,先擺手道:「不行!不行!不但我不認得他,這個人來得有點子酸溜溜,還外帶著挺累贅。我問了問他,他說姓尹,從淮安來,那弓合硯台倒說得對。及至我叫他先留下那弓,他就鬧了一大篇子文縐縐,說要見你老人家。我說你老人家手底下有事,不得工夫。他說那怕他就在樹蔭兒底下候一候兒都使得,一定求見。」姑娘一聽,竟不是華奶公,便向鄧九公道:「不然你老人家就見見他去。」只聽鄧九公合褚一官道:「你不要把他擱在門兒外頭,把他約在這前廳裡,你且陪他坐著,等我作完了這點活出去。」褚一官去後,不一時,這裡的槓也弄得停妥,鄧九公才慢慢的擦臉,理順鬍子,穿衣戴帽。這個當兒,褚大娘子問姑娘道:「你方才說這人怎的是我們的親戚?」姑娘道:「既然不是,何必提他。」褚大娘子道:「等回來老爺子出去見他,咱們倒偷著瞧瞧,到底是個甚麼人兒。」姑娘也無不可。列公,這書要照這等說起來,豈不是由著說書的一張口,湊著上回的連環計的話說,有個不針鋒相對的麼?便是這十三妹,難道是個傀儡人兒,也由著說書的一雙手愛怎樣耍就怎樣耍不成?這卻不然。這裡頭有個理,列公試想,這十三妹本是個好動喜事的人,這其中又關著他自己一件家傳的至寶,心愛的兵器;再也要聽聽那人交代這件東西,安公子是怎樣一番話;便褚大娘子不說這話,他也要去聽聽,何況又從旁這等一挑逗,有個不欣然樂從的理麼?閒話休提。卻說鄧九公收拾完了出去,十三妹便也合褚大娘子躡足潛蹤的走到那前廳窗後竊聽,又用簪子紮了兩個小窟窿望外看著。只見那人是個端正清奇不胖不瘦的容長臉兒,一口微帶蒼白疏疏落落的鬍鬚,身穿一副行裝,頭上戴個金頂兒,桌子上放著一個藍氈帽罩子,身上背的正是他那張砑金鏤銀、銅胎鐵背、打二百步開外的彈弓,坐在那南炕的上首。心裡先說道:「這人生得這樣清奇厚重,斷不是個下人。」正想著,便見褚一官指著鄧九公合那人說道:「這就是我們舍親鄧九太爺。」只見那人站起身來。控背一躬,說:「小弟這廂有禮!」鄧九公也頂禮相還。大家歸坐,長工送上茶來。只聽鄧九公道:「足下尊姓是尹,不敢動問大名?仙鄉那裡?既承光降,怎的不到舍下,卻一直尋到這裡?又怎的知道我老拙在此?」便見那人笑容可掬的答道:「小弟姓尹,名字叫作其明,北京大興人氏。合一位在旗的安學海安二爺是個至交朋友。因他分發南河,便同到淮安,幫他辦辦筆墨。」說到這裡,鄧九公稱了一句,說:「原來是尹先生!」那人謙道:「不敢。」便說:「如今承我老東人合少東人安驥的托付,托我把這彈弓送到九公你的寶莊,先找著這位褚一爺,然後煩他引進,見了尊駕,交還這張彈弓,還取一塊硯台,並要向尊駕打聽一位十三妹姑娘的住處,托我前去拜訪。不想我到了二十八棵柳樹寶莊上一問,說這褚一爺搬到東莊兒上去了,連九公你也不在莊上,說不定那日回來。及至跟尋到東莊,褚一爺又不在家。問他家莊客,又說有事去了,不得知到那裡去,早晚一定回來,因是家下無人,不好留客,我就坐在對門一個野茶館兒裡等候。只見道旁有兩個放羊的孩子,因為踢球,一個輸了錢,一個不給錢,兩個打了個熱鬧喧闐。我左右閒著無事,把他兩個勸開,又給他幾文錢,就合他閒話。問起這羊是誰家的,他便指著那莊門說:『就是這褚家莊的。』我因問起褚一爺那裡去了,他道:『跟了西莊兒的鄧老爺子進山,到石家去了。』我一想,豈不是你二位都有下落?況又同在一處。我便向那放羊的孩子說:『你兩個誰帶我到山裡找他去,我再給你幾文錢。』他道怕丟了羊回去挨打,便將這山裡的方向、村莊、路徑、門戶,都告訴明白我。我就依他說的,穿過兩個村子,尋著山口上來。果然這山崗上有個小村,村裡果然有這等一個黑漆門,到門一問,果是石家,果然你二位都在此。真是天緣幸會!就請收明這張彈弓,把那塊硯台交付小弟,更求將那位十三妹姑娘的住處說明,我還要趕路。」鄧九公道:「原來先生已經到了我兩家舍下,著實的失迎!這彈弓合硯台的話,說來都對。只是那塊硯台卻一時不在手下,在我舍間收著。今日你我見著了,只管把弓先留下,這兩天我老拙忙些個,不得回家,便請足下在東莊住兩天,等我的事一完,就同你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取那塊硯台,當面交付,萬無一失。那位姑娘的住處,你不必打聽,也不必去找,便找到那裡,他也等閒不見外人。有甚麼話,告訴我一樣。」只見那尹先生聽了這話,沉了一沉,說:「這話卻不敢奉命。我老少東人交付我這件東西的時候,原說憑弓取硯,憑硯付弓。如今硯台不曾到手,這弓怎好交代?」鄧九公哈哈的笑道:「先生,你我雖是初交,你外面詢一詢,鄧某也頗頗的有些微名。況我這樣年紀,難道還賺你這張彈弓不成?」那先生道:「非此之謂也。這張彈弓我東人常向我說起,就是方才提的這位十三妹姑娘的東西。這姑娘是一個大孝大義至仁至勇的豪傑,曾用這張彈弓救過他全家的性命,因此他家把這位姑娘設了一個長生祿位牌兒,朝夕禮拜,香花供養,這張彈弓便供在那牌位的前面。是這等的珍重!因看得我是泰山一般的朋友,才肯把這東西托付於我。『士為知己者用』,我就不能不多加一層小心。再說,我同我這東人一路北來,由大道分手的時節,約定他今日護著家眷投茌平悅來老店住下等我,我由桐口岔路到此,完了這樁事體,今晚還要趕到店中相見。不爭我在此住上兩天,累他花費些店用車腳還是小事,可不使他父子懸望,覺得我作事荒唐?如今既是那硯台不在手下,我倒有個道理:小弟此來,只愁見不著二位,既見著了,何愁這兩件東西交代不清?我如今暫且告辭,趕回店中說明原故。我們索性在悅來店住下,等上兩天,等九太爺你的公忙完了,我再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寶莊相見,將這兩件東西當面交代明白。這叫作『一手托兩家,耽遲不耽錯』。至於那十三妹姑娘的住處,到底還求見教。」說罷,拿起那帽罩子來,就有個匆匆要走的樣子。姑娘在窗外看見,急了。你道他急著何來?書裡交代過的,這張弓原是他刻不可離的一件東西,止因他母親已故,急於要去遠報父仇,正等這張弓應用,卻不知安公子何日才得著人送還,不能久候,所以才留給鄧九公。如今恰恰的不曾動身,這個東西送上門來,楚弓楚得,豈有再容他已來復去的理?因此聽了那尹先生的話,生怕鄧九公留他不住,便隔窗說道:「九師傅,莫放那先生走,待我自己出來見他。」不想這第一寶就被那位假尹先生壓著了!鄧九公正在那裡說:「且住,我們再作商量。」聽得姑娘要自己出來,便說:「這更好了,人家本主兒出來了。」說著,十三妹早已進了前廳後門。那尹先生站起來,故作驚訝問道:「此位何人?」一面留神上下把姑娘一打量,只見雖然出落得花容月貌,好一似野鶴閒雲,那小時節的面龐兒還倣佛認得出來,一眼就早看見了他左右鬢角邊必正的那兩點硃砂痣。鄧九公指了姑娘道:「這便是先生你方才問的那位十三妹姑娘。」那先生又故作驚喜道:「原來這就是十三妹姑娘。我尹其明今日無意中見著這位脂粉英雄,巾幗豪傑,真是人生快事!只是怎的這樣湊巧,這位姑娘也在此?」褚一官笑道:「怎麼『也在此』呢,這就是人家的家麼。」假尹先生又故作省悟道:「原來這就是姑娘府上。我只聽那放羊的孩子說甚麼石家石家,我只道是一個姓石的人家。--既是見著姑娘,這事有了著落,不須忙著走了。」說罷,便向姑娘執手鞠躬行了個半禮,姑娘也連忙把身一閃,萬福相還。那尹先生道:「我東人安家父子曾說,果得見著姑娘,囑我先替他多多拜上。說他現因護著家眷,不得分身,容他送了家眷到京,還要親來拜謝。他又道姑娘是位施恩不望報的英雄,況又是輕年閨秀,定不肯受禮;說有位尊堂老太太,囑我務求一見,替他下個全禮,便同拜謝姑娘一般。老太太一定在內堂,望姑娘叫人通報一聲,容我尹其明代東叩謝。」姑娘聽了這話,答道:「先生,你問家母麼?不幸去世了。」尹先生聽了,先跌一跌腳,說道:「怎生老太太竟仙游了?咳,可惜我東人父子一片誠心,不知要怎生般把你家這位老太太安榮尊養,略盡他答報的心!如今他老人家倒先辭世,姑娘你這番救命恩情叫他何處答報?不信我尹其明連一拜之緣也不曾修得!也罷,請問尊堂葬在那裡?待我墳前一拜,也不枉走這一蕩。」姑娘才要答言,鄧九公接口道:「沒下葬呢,就在後堂停著呢。」尹先生道:「如此,就待我拿了這張彈弓,靈前拜祝一番,也好回我東人的話。」說著,往裡就走。姑娘忙攔道:「先生,素昧平生,寒門不敢當此大禮。」說完了,搭撒著兩個眼皮兒,那小臉兒繃的比貼緊了的笛膜兒繃的還緊。鄧九公把鬍子一綽,說:「姑娘,這話可不是這麼說了。俗語怎麼說的?『有錢難買靈前弔』。這可不當作兒女的推辭。再說這尹先生他受人之托,必當終人之事,也得讓他交得過排場去。」說著,便叫褚一官道:「來,你先去把香燭點起來,姑娘也請進去候著還禮。等裡頭齊備了,我再陪進去。」姑娘一想,彈弓是來了,就讓他進去靈前一拜何妨。應了一聲,回身進去。褚一官也忙忙的去預備香燭。這個當兒,鄧九公暗暗的用那大巴掌把安老爺肩上拍了一把,又攏著四指,把個老壯的大拇指頭伸得直挺挺的,滿臉是笑,卻口無一言。言外說:「你真是個好的!都被你料估著了!」不一時,褚一官出來相請,那位假尹先生真安老爺同了鄧九公進去。只見裡面是小小的三間兩卷房子,前一捲三間通連,左右兩鋪靠窗南炕,後一捲一明兩暗,前後捲的堂屋卻又通連,那口靈就供在堂屋正中。姑娘跪在靈右,候著還禮。早見那褚大娘子站在他身後照料。安老爺走到靈前,褚一官送上檀香盒。老爺恭恭敬敬的拈了三撮香,然後褪下那張彈弓,雙手捧著,含了兩胞眼淚,對靈祝告道:「阿,老……老太太!我阿,唏,唏,唏,唏唏!尹其明……」姑娘看了,心裡早有些不耐煩起來。心裡說道:「這先生一定有些甚麼症候,他這滿口裡不倫不類祝贊的是些甚麼?他又從那裡來的這副急淚?好不著要!」可憐姑娘那裡知安老爺此刻心裡的苦楚!大凡人生在世,挺著一條身子,合世界上恒河沙數的人打交道,那怕忠孝節義都有假的,獨有自己合自己打起交道來,這「喜怒哀樂」四個字,是個貨真價實的生意,斷假不來。這四個字含而未發,便是天性;發皆中節,便是人情。世上沒下循天性人情的喜怒哀樂;喜怒哀樂離了天性人情,那位朋友可就離人遠了。這顆豆兒自從被朱考亭先生咬破了之後,不斷跳不出這兩句話去。安老爺是個天性人情裡的人,此時見了十三妹他家老太太這個靈位,先想起合他祖父的累代交情,又感動他搭救公子的一段恩義,更看著他一個女孩兒家,一身落魄,四海無家,不覺動了真的了。所以未從開口,先說了一個「阿」字的發語詞,緊接一個「老」字,意思要叫「老弟婦」,及至那「老」字出了口,一想,使不得。無論此時我暫作尹其明不好稱他「老弟婦,就便我依然作安學海,這等沒頭沒腦的稱他聲「老弟婦」,這姑娘也斷不知因由,就連忙改口,稱了聲「老太太」。緊接著自己稱名祝告,意思就要說「我安學海」,一想,更使不得。這一個真名道出來,今日的事章法全亂了!幸而那「安」字同「阿」字是一個字母,就跟著字母納音轉韻,轉作個「阿」字,接了個「唏,唏,唏,唏」,和了個唏噓悲切之聲。連忙改說:「我尹其明受了我老少東人的托付,來尋訪令愛姑娘,拜謝老太太,送這張雕弓,取那塊端硯。我東人曾說,倘得見面,命我稱著他父子安學海、安驥的名字,替他竭誠拜謝,還有許多肺腑之談。不想老太太你先騎鶴西歸,叫我向誰說起?所喜你的音塵雖遠,神靈尚在,待我默祝一遍,望察微衷。老太太,你可受我一拜!」祝罷,把那張彈弓供在桌兒上,退下來,肅整威儀拜了三拜,淚如泉湧。姑娘還著禮,暗道:「他可叨叨完了!彈弓兒是留下了,這大概就沒甚麼累贅了。我索性等他出去我再起來。」誰想這個當兒,偏偏的走過一個禮儀透熟的禮生來,便是褚大娘子,把他攙了一把,說:「姑娘,起來朝上謝客。」不由分說,攙到當地,又拉了一個坐褥,鋪在地下,說:「尹先生,我們姑娘在這裡叩謝了。」姑娘只得向上磕下頭去。那先生連忙把身子一背,避而不受,也不答拜。你道這是為何?原來這是因為他是替死者磕頭,不但不敢答,並且不敢受。是個極有講究的古禮。姑娘磕頭起來,正等著送客,這個當兒,可巧又走過一個積伶不過的茶司務來,便是褚一官。手裡拿著一個盤兒,托著三碗茶,說:「尹先生,我們姑娘是孝家,不親遞茶了。」他便把尹先生的一碗安在西間南炕炕桌上首,下首又給鄧九公安了一碗,還剩一碗,說:「姑娘,這裡陪。」便放在靠北壁子地桌下首。姑娘此時無論怎樣,斷不好說:「你們外頭喝茶去罷。」怎當那鄧九公又盡在那邊讓先生上坐,只見那先生並不謙讓,轉過去坐定。開口便問道:「這位老太太想是早過終七了?」鄧九公道:「那裡,等我算算。」說著,屈著指頭道:「五兒、六兒、七兒、八兒、九兒,今日才第五天,明日伴宿,後日就抬埋入土了。」姑娘正嫌鄧九公何必合他絮煩這些話,只見那先生望著姑娘,把眼神兒一足,說:「難道今日是第五天?我聞古禮『殮而成服,既葬而除』,如今才得五天,既不是除服日期,況且大殮已經五天,又斷不至於作不成一領孝服,這姑娘怎的不穿孝?」罷了,姑娘心裡真沒防他問到這句,又不肯說:「我因為忙著要去報仇,不及穿孝。」尤其不好說:「你管我呢!」只管支吾道:「此地風俗向來如此。」那先生說道:「喂,豈有此理!雖說『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冠婚喪祭,各省不得一樣,這兒女為父母成服,自天子以至庶人,無貴賤,一也。怎講到『此地向來如此』起來?」姑娘道:「此地既然如此,我也只得是隨鄉兒入鄉兒了。」那先生道:「呀呸!更豈有此理!縱說這窮山僻壤不知禮教,有了姑娘你這等一個人在此,正該作個榜樣,化民成俗,怎生倒講起『隨鄉入鄉』的話來?這等看來,『聞名不如見面』這句話,古人真不我欺。據我那小東人說得來十三妹姑娘怎的個孝義,怎的個英雄,我那老東人以耳為目,便輕信了這話。而今如此,據我尹其明看了,也只不過是個尋常女子。只是我尹其明一身傲骨,四海交遊,何嘗輕易禮下於人?今日倒累我揖了又揖,拜了又拜。--小東人,你好沒胸襟,沒眼力!累我枉走這一蕩!咦,我尹其明此番來得差矣!」列公,你看十三妹那等俠氣雄心兼人好勝的一個人,如何肯認「尋常女子」這個名目?無如報仇這樁事自己打著要萬分慎密,不穿孝這樁事自己也知是一時權宜,其實為去報仇所以才不穿孝,兩樁事仍是一樁事,只因說不出口,轉覺對不住人,卻又一片深心,打了個「呼牛亦可,呼馬亦可」的主意,任是誰說甚麼,我只拿定主意,幹我的大事去。不想這位尹先生是話不說,單單的輕描淡寫的給加上了「尋常女子」這等四個大字,可斷忍耐不住了。只見他一手扶了桌子,把胸脯兒一挺,才待說話。不防這邊嘡的一聲把桌子一拍,鄧九公先翻了,說:「喂,尹先生!你這人好沒趣呀!拿了一張彈弓子,我說留下,你又不留;你說要走,你又不走,倒像誰要拐你的似的。及至人家本主兒出來了,你交了你的彈弓子就完了事了,又替你東人參的是甚麼靈!是我多了句嘴,讓你進來。人家謝客遞茶讓坐,是人家孝家的禮數,你是會的,就該避出去;不出去,坐下也罷了。人家穿孝不穿孝,可與你甚麼相干?用你冬瓜茄子、陳穀子爛芝麻的鬧這些累贅呀!」那尹先生道:「我講的是禮,禮設天下。大凡於禮不合,天下人都講得。難道我到了你們這不講禮的地方,也『隨鄉入鄉』,跟你們不講禮起來不成?」一句話,鄧九公索興站起來了,說:「咄,姓尹的,你莫要撒野呀!不是我作老的口剗,你也是吃人的稀的,拿人的乾的,不過一個坐著的奴才罷咧,你可切莫拿出你那外府州縣衙門裡的吹六房詐三班的款兒來。好便好,不然叫你先吃我一頓精拳頭去!」那先生聽了,安然坐在那裡不動。只見他揚著個臉兒,望了鄧九公道:「我尹其明一介儒生,手無縛雞之力,也不敢妄稱作英雄豪傑,卻也頗頗見過幾個英雄豪傑。今日因這樁事、這句話領你這頓拳頭,倒也見得過天下的英雄豪傑!」說著,把脖頸兒一低,膀根兒一松,說:「領教!」姑娘在旁一看,說:「這是塊魔,不可合他蠻作!」因攔鄧九公道:「師傅,不必如此。他是客,你我是主,便打他兩拳也不值一笑。況他以禮而來,尤其不可使他藉口。他既滿口的講禮,你我便合他講禮,等他講不過禮去,再給他個利害不遲。」鄧九公道:「姑娘,你不見是我讓進他來的嗎,他這裡叫我受著窄呢麼!」一面說著,一面依舊坐下,帽子也摘了,拿一隻大寬的袖子搧著,就氣得他喲,咈哧咈哧的,真作了個「手眼身法步」一絲不漏!姑娘勸住了鄧九公,也就歸坐。先看了那先生一眼,只見他手捻著幾根小鬍子兒,微微而笑。姑娘納著氣從容問道:「尹先生,我先請教,你從那處見得我是個『尋常女子』?」那先生道:「『尋常』者,對『英雄豪傑』而言也。英雄豪傑本於忠孝節義,母死不知成服,其為孝也安在?這便叫作『尋常女子』。」姑娘聽了這話,口裡欲待不合他辯,爭奈心裡那點兼人好勝的性兒不准不合他辯,便又問道:「我再請教,這盡孝的上頭,父親、母親那一邊兒重?」尹先生沉吟一會,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其重一也。這話卻又有兩講。」姑娘道:「怎的個兩講呢?」尹先生說:「你們女子有同母親共得的事,同父親共不得;有合母親說得的話,合父親說不得。這叫作『父道尊,母道親』。看得親,自然看得重。據此一說,未免覺得母親重。」姑娘道:「那一說呢?」尹先生道:「一個人有生母,便許有繼母,有嫡母,便許有庶母,推而至於養母、慈母,事非常有。只這生、繼、嫡、庶,皆母也,所謂坤道也,地道也。講到父親,天道也,乾道也。乾道大生,坤道廣生,看得大,更該看得重。據此一說,自然應是父親更重。」姑娘道:「你原來也知道父親更重。我還要請教,這盡孝的事情上頭,為親穿孝,為親報仇,那一樁要緊?」尹先生連忙答道:「這何消問得?自然是報仇要緊。拿為親穿孝論,假如遇著軍事,正在軍興旁午,也只得墨絰從戎,回籍成服;假如身在官場,有個丁憂在先,聞訃在後,也只得聞訃成服。便是為人子女,不幸遇著大故,立刻穿上一身孝,難道釋服後便算完了事了不成?你只看那大舜的大孝,終身慕父母,以至裡名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便不穿那身孝,他心裡又何嘗一時一刻忘了那個『孝』字?所以叫作『喪服外除』。『外除』者,明乎其終身未嘗『內除』也,這是被終身無穿無盡有工夫作的事。至於為親報仇,所謂『父仇不共戴天』,豈容片刻隱忍?但得個機會,正用著那『守如處女,出如脫兔』的兩句話,要作得迅雷不及掩耳,其間間不容髮,否則機會一失,此生還怎生補行得來?豈不是終天大恨?何況這報仇正是盡孝,自然報仇更加要緊。」姑娘道:「原來你也知道報仇更加要緊!這等說起來,我還不至於落到個『尋常女子』。」尹先生道:「這話我就不解了,難道姑娘這等一個孝義女子,還有人合姑娘結仇不成?」姑娘這個當兒,一肚子的話是倒出來了,「尋常女子」四個字是擺脫開了,理是抓住了,憑他絮絮的問,只鼓著個小腮幫子兒,一聲兒不哼。問來問去,把個鄧九公問煩了,說道:「我真沒這麼大工夫合你說話,不說罷,我又憋的慌。人家這位姑娘有殺父大仇,只因老母在堂,不曾報得。如今不幸他老太太去世了,故此他顧不得穿孝守靈,到了首七葬母之後就要去報仇。這話你明白了?」尹先生道:「哦,原來如此。這段隱情我尹其明那裡曉得!只是我還要請教,姑娘這等一身本領,這仇人是個何等樣人,姓甚名誰,有多大膽敢來合姑娘作對?」鄧九公道:「這個我不知道。」尹先生道:「老翁,我方才見你二位的稱呼,有個師生之誼,豈有不知之理?」鄧九公道:「我不能像你,相干的也問,不相干的也問;問得的也問,問不得的也問。人家報仇,與我無干。我沒問,我不知道!」尹先生道:「報仇的這樁事,是樁光明磊落見得天地鬼神的事,何須這等狗盜雞鳴遮遮掩掩?況且英雄作事,要取那人的性命,正要叫那人知些風聲,任他怎的個心機手段,我定要手到功成,這仇才報得痛快。這位鄧老翁大約是年紀來了,暮氣至矣,也未必領略到此。姑娘,你何不把這仇人的姓名說與尹其明聽聽,大家痛快痛快。」正經姑娘此時依然給他個老不開口,那位尹先生也就入不進話去了。無奈聽著他這幾句話來得高超,且暗暗有個菲薄自己的意思,又動了個不服氣。便冷笑了一聲,道:「我的仇人與你何干,要你痛快?我便說了他的姓名,你聽了,也不過把舌頭伸上一伸,頸兒縮上一縮,又知道他何用!」那尹先生搖著頭道:「姑娘,你也莫過逾小看了我尹其明。我雖不拈長槍大戟,不知走壁飛簷,也頗頗有些肝膽。或者聽了你那仇人名姓,不到得伸舌縮頸,轉給你出一臂之力,展半籌之謀,也不見得。」姑娘道:「惹厭!」那尹先生聽到「惹厭」兩個字,他轉呵呵大笑,說:「姑娘你既苦苦不肯說,倒等我尹其明索興惹你一場大厭,替你說出那仇人的姓名來,你可切莫著惱。」姑娘聽他說的這等離離奇奇、閃閃爍爍,倒不免有些疑忌起來,道:「你說!」那尹先生疊兩個指頭說道:「你那仇人,正是現在經略七省掛九頭鐵獅子印禿頭無字大將軍紀獻唐!你道我說的錯也不錯?」他說完這句,定睛看著那十三妹姑娘,要看他個怎生個動作。只見那十三妹不聽這話猶可,聽了這話,腮頰邊起兩朵紅雲,眉宇間橫一團清氣,一步跨上炕去,拿起那把雁翎寶刀,拔將出來,翻身跳在當地,一聲斷喝,說道:「咄!你那人聽者!我看你也不是甚麼尹七明尹八明,你定是紀獻唐那賊的私人!不曉得在那裡怎生賺得這張彈弓,喬妝打扮,前來探我的行藏,作個說客。你不曾生得眼睛,須得生著耳朵,也要打聽打聽你姑娘可是怕你來探的,可是你說得動的?你快快說出實話,我還佛眼相看;少若遲延,哼哼!尹其明!只怕我這三間小小茆簷,任你闖得進來,叫你飛不出去!」這正是:不曾項下解金鈴,早聽山頭哮虓虎。要知那十三妹合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爺怎的個開交,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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