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書接連上回,講得是十三妹他見那位尹先生一口道破他仇人紀獻唐姓名,心下一想:「我這事自來無人曉得,縱然有人曉得,紀獻唐那廝勢燄熏天,人避他還怕避不及,誰肯無端的扐這虎鬚,提著他的名字來問這等不相干的閒事?」
又見那尹先生言語之間雖是滿口稱揚,暗中卻大有菲薄之意,便疑到是紀獻唐放他母女不過,不知從那裡怎生賺了這張彈弓,差這人來打聽他的行藏,作個說客。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明」,登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掣那把刀在手裡,便要取那假西賓的性命。不想這著棋可又叫安老爺先料著了!
鄧九公是昨日合老爺搭就了的伏地釦子,見姑娘手執倭刀站在當地,指定安老爺大聲斷喝,忙轉過身來,兩隻胳膊一橫,迎面攔住,說道:「姑娘,這是怎麼說?你方才怎麼勸我來著?」正在那裡勸解,褚大娘子過來,一把把姑娘扯住,道:「這怎麼索興刀兒槍兒的鬧起來了?我也不知道你們這些甚麼『紀獻兒唐』啊『灌餡兒糖』的事,憑他是甚麼糖,也得慢慢兒的問個牙白口清再說呀!怎麼就講拿刀動杖呢?就讓你這時候一刀把他殺了,這件事難道就算明白了不成?貓鬧麼!坐下啵!」說著,把姑娘推到原坐的那個座上坐下。姑娘這才一回手把那把刀倚在身後壁子眼前,看了看,右邊有根桌棖兒礙著手,便提起來回手倚在左邊。鄧九公便去陪植那位尹先生,又叫褚一官張羅換茶。
這個當兒,姑娘提著一副眼神兒,又向那先生喝了一聲道:「講!」那先生且不答話,依然坐在那裡乾笑。姑娘道:「你話又不講,只是作這等狂態,笑些甚麼?快講!」尹先生道:「我不笑別的,我笑你倒底要算一個『尋常女子』。「鄧九公道:「喂,先生!你這也來得過逾貧了,怎麼這句又來了呢?」
那先生也不合他分辯,望著十三妹道:「你未從開口說這句話,心裡也該想想,你那仇人朝廷給他是何等威權!他自己是何等腳色!況他那裡雄兵十萬,甲士千員,猛將如雲,謀臣似雨。慢說別的,只他那幕中那幾個參謀,真真的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深明韜路,廣有機謀;就便他帳下那班奔走的健兒,也是一個個有飛空躡壁之能,虎跳龍拿之技。他果然要探你的行藏,差那一個來不了了事?單單的要用著我這等一個推不轉搡不動的尹其明?只這些小機關你尚且見不到此,要費無限狐疑,豈不可笑!」
姑娘聽了這話,低頭一想:「這裡頭卻有這麼個理兒。我方才這一陣鬧,敢是鬧的有些孟浪。然雖如此,我輸了理可不輸氣,輸了氣也不輸嘴。且翻打他一耙,倒問他!」因問道:「你既不是那紀賊的私人,怎的曉得他是我的仇家?也要說個明白!」那先生道:「你且莫問我怎麼曉得他是你的仇家,你先說他到底可是你的仇家不是你的仇家?」
這句話,姑娘要簡捷著答應一個字「是」就完了,那不又算輸了氣了嗎?他便把話變了個相兒,倒問著人家說:「是便怎麼樣?」那先生道:「我說的果然不是,倒也不消往下再談;既然是他,這段仇你早該去報,直等到今日,卻是可惜報得遲了。我勸你早早的打斷了這個念頭。你若不聽我這良言,只怕你到了那裡,莫講取不得他的首級,就休想動他一根毫毛。這等的路遠山遥,可不白白的吃一場辛苦?」姑娘道:「嗯,那紀賊就被你說的這等利害,想就因你講的他那等威權,那等腳色,覺得我動不得他?」先生道:「非也。以姑娘的這樣志氣,那怕他怎樣的威權,怎樣的腳色?」姑娘又道:「然則便因你說的他那猛將如雲,謀臣似雨,覺得我動不得他?」
先生道:「也不然。以姑娘的本領,又那怕他甚麼猛將,甚麼謀臣?我方才攔你不必吃這場辛苦,不是說怕你報不了這仇,是說這仇用不著你報,早有一位天大地大無大不大的蓋世英雄替你報了仇去了。」姑娘道:「夢話!我這段冤仇從來不曾向人提過,就我這師傅面前也是前日才得說起,外人怎的得知?況如今世上,那有恁般大英雄作這等大事?」尹先生道:「姑娘,你且莫自負不凡,把天下英雄一筆抹倒。要知泰山雖高,更有天山;寰海之外,還有渤海。我若說起這位英雄來,只怕你倒要嚇得把舌頭一伸,頸兒一縮哩!」
姑娘聽了這話,心下暗想道:「不信世間有這等人,我怎的會不曉得?我且聽聽他端的說出個甚麼人來,有甚對證,再合他講。」便道:「我倒要聽聽這位天大地大無大不大的英雄。」
那先生道:「姑娘,你坐穩著。我說的這位蓋世英雄,便是當今九五之尊飛龍天子。」姑娘聽了,從鼻子裡笑了一聲,說:「豈有此理!尤其夢話!萬歲爺怎的曉得我有這段奇冤,替我一個小小民女報起仇來?」尹先生道:「你要知這話的原故,竟抵得一回評書。你且少安毋躁,等我把始末因由演說一番,你聽了才知我說的不是夢話。」姑娘此刻只管心裡不服氣,不知怎的,耳朵裡聽了這一路的話,覺得對胃脘,漸漸臉兒上也就和平起來,口兒裡也就乖滑起來。陪了個笑兒,叫了聲「先生」,說:「既然如此,倒望你莫嫌絮煩,詳細說與我們知道。」
列公,你大家卻莫把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爺說的這段話,認作個掇騙十三妹的文章。這紀獻唐卻實實的是個有來處來的人。只可惜他昧了天理人情,壞了兒女心腸,送了英雄性命,弄到沒去處去。這其中還括包著一個出奇的奇人作出來的一樁出奇的事,並且還不是無根之談。說起來真個抵得一回評話,只是這回評話的彎子可繞遠了些。列公,且莫急急慌慌的要聽那十三妹到底怎的個歸著,待說書的把紀獻唐的始末原由演說出來,那十三妹的根兒、蒂兒、枝兒、葉兒,自然都明白了。
你道這話從何說起?原來書中表的那經略七省掛九頭獅子鐵印禿頭無字大將軍紀獻唐,他也是漢軍人氏。他的太翁紀延壽,內任侍郎,外任巡撫。後來因這紀獻唐的累次軍功,加銜尚書,晉贈太傅,人稱他是紀太傅。這紀太傅生了兩個兒子,長名紀望唐,次名紀獻唐。紀獻唐也生兩個兒子,一名紀成武,一名紀多文。那紀望唐自幼恪遵庭訓,循分守理,奮志讀書。那紀獻唐,當他太夫人生他這晚,忽然當院裡起了一陣狂風,那風刮得走石飛砂,偃草拔木,連門窗戶壁都撼得岌岌的要動。風過處,他太夫人正要分娩,恍惚中見一隻弔睛白額黑虎撲進房來,吃了一驚,恰好這紀獻唐離懷落草。收生婆收裹起來,只聽他哭得聲音洪亮,且是相貌魁梧。
到了五六歲上,識字讀書,聰明出眾,只是生成一個杰驁不馴的性子,頑劣異常。淘氣起來,莫說平人說他勸他不聽,有時父兄的教訓他也不甚在意。年交七歲,紀太傅便送他到學房隨哥哥讀書。那先生是位老儒,見他一目十行,到口成誦,到十一二歲便把經書念完,大是穎悟,便叫他隨了哥哥聽著講書。只是他心地雖然靈通,性情卻欠淳靜,才略略有些知覺,便要搬駁先生,那先生往往就被他問得無話可講。
一日,那先生開講《中庸》,開卷便是「天命之謂性」一章。先生見了那沒頭沒腦辟空而來的十五個大字,正不知從那裡開口才入得講這「中庸」兩個字去,只得先看了一遍高頭的講章,照著那講章往下敷衍半日,才得講完。他便問道:「先生講的『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這句話,我懂了。下面『於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五常健順之德』,難道那物也曉得五常仁、義、禮、智、信不成?」先生瞪著眼睛向他道:「物怎麼不曉得五常?那羔跪乳、烏反哺豈不是仁?獬觸邪、鶯求友豈不是義?獺知祭、雁成行豈不是禮?狐聽冰、鵲營巢豈不是智?犬守夜、雞司晨豈不是信?怎的說得物不曉得五常!」
先生這段話本也誤於朱注,講得有些牽強。他便說道:「照先生這等講起來,那下文的『人物各得其性之自然』,直說到『則謂之教,若禮樂刑政之屬是也』,難道那禽獸也曉得禮樂刑政不成?」一句話把先生問急了,說道:「依注講解,只管胡纏!人為萬物之靈,人與物,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有甚麼分別?」他聽了哈哈大笑,說:「照這等講起來,先生也是個人,假如我如今不叫你『人』,叫你個『老物兒』,你答應不答應?」先生登時大怒,氣得渾身亂抖,大聲喊道:「豈有此理!將人比畜,放肆!放肆!我要打了!」拿起界尺來,才要拉他的手,早被他一把奪過來,扔在當地,說道:「甚嗎?你敢打二爺?二爺可是你打得的?照你這樣的先生,叫作通稱本是教書匠,到處都能僱得來。打不成我先教你吃我一腳!」吧,照著那先生的腿窪子就是一腳,把先生踢了個大仰腳子,倒在當地。紀望唐見了,趕緊攙起先生來,一面喝禁:「兄弟,不得無禮!」只是他那裡肯受教?還在那裡頂撞先生。先生道:「反了!反了!要辭館了!」
正然鬧得煙霧塵天,恰巧紀太傅送客出來聽見。送客走後,連忙進書房來,問起原由,才再三的與先生陪禮,又把兒子著實責了一頓,說:「還求先生以不屑教誨教誨之。」那先生搖手道:「不,大人,我們賓東相處多年,君子絕交不出惡聲,晚生也不願是這等不歡而散。既蒙苦苦相留,只好單叫這大令郎作我個『陳蔡及門』,你這個二令郎憑你另請高明。倘還叫他『由也升堂』起來,我只得『不脫冕而行矣』!」
紀太傅聽說,無法,便留紀望唐一人課讀,打算給紀獻唐另請一位先生,叫他弟兄兩個各從一師受業。但是為子擇師這樁事也非容易,更兼那紀太傅每日上朝進署,不得在家,他家太夫人又身在內堂,照應不到外面的事,這個當兒,那紀獻唐離開書房,一似溜了韁的野馬,益發淘氣得無法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