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城賀太平誅佞 青州府畢應元薦賢
話說徐槐接到張嵇仲書信,靜候天兵,眼睜睜望了幾個月,只不見天兵到來。徐槐正在疑惑,忽一日接閱京報,方知睦州方臘造反,賊勢浩大,童貫奏請將征剿梁山之師,改征方臘,奏稿覬切詳明,申言梁山現有勇乾大員進剿,不日可除,似可無庸專伐。其奏詞內有云:「陳希真才冠三軍,雲天彪威揚全省,劉廣統強兵以壓盜境,徐槐率勁旅以搗賊巢,小丑就擒,指日可待」等語。天子動聽,硃批:「所奏甚是。」即命張叔夜為經略大將軍,統領二十萬人馬,赴睦州去征剿方臘。張叔夜明知童貫中有詭詐,只困方臘勢力猖獗,征討亦不容緩,今日已奉簡命,不能不去。當日受命謝恩,回府沉思道:「童貫奸賊,默右梁山,其意叵測。我今奉旨遠征,獨留此種奸佞在朝秉政,將來為害不淺,如何是好?」又想了一回道:「有了,古人有薦賢自代之法,今山東賀安撫,其人深能辨別賢奸,外貌雖委蛇隨俗,而內卻深藏風力。若使此人在朝,必能調護諸賢,潛銷奸黨,我明日便在官家前,力保此人內用罷了。」
次日,叔夜入朝,便請召賀太平內用。天子允許,即日便傳旨加升賀太平為吏部尚書,兼理太尉事務,來京供職,叔夜謝恩。待到天子所命的出師吉日,便率領張怕奮、張仲熊、金成英、楊騰蛟、鄧宗弼、辛從忠、張應雷、陶震霆,統領天兵,辭朝出征。原來這鄧、辛、張、陶四將於上年秋冬,本年春初,陸續調京內用,四人恰做了四城兵馬司總管。張叔夜見四人才勇超群,此番出征,必須此等上將方可成功,便奏准了天子,調撥四人,一同協征。當時天子御餞叔夜。
叔夜領旨,率諸將天兵進趨睦州。途中伯奮請道:「睦州路遠,軍情事重,防有緊急事務,父親尚須遴選專事往來差官一員為妙。」張公沉吟點頭道:「有了。我記得種經略處有一人,姓康名捷,為種公驅馳多年,甚為得力。我今日不妨備文移調,諒種公必不我卻。」說罷,便繕起一角文書,差人齎到種公處去。這裡一面督兵起程。果然行至中途,康捷奉命而至,一同向睦州進發。討平方臘,這是另一起公案,不涉水滸之事,不必細表。
且說一件事來,也是國運興隆,合當除奸削佞。這件事卻是釁啟閨幃,功歸廊廟。原來童貫因蔡京引進了梁山路頭,近來因宋江事急相求,又得了宋江的油水不少。童貫實是老奸,一點不露形跡,即如阻張公征討梁山之師,反以攻方臘為詞,又極力贊揚雲陳諸人,外面看來,豈非一片公道,不知從中包藏姦宄,誤國賣權,實實罪無可道。當時聖明天子以及在朝諸臣,一時都看他不出。誰知天道昭彰,自古無不破之奸凶,那童貫百般詭秘,卻不知不覺弄出一件事來。
原來童貫自宮貴之後,孌童季女,充室盈房,雖不能舉行實事,但意淫目構,倍勝於人。就中有個最鐘愛的小子,名喚珠兒,年紀十有七八,生得曲眉豐頰,俊俏異常,又能粗通文墨,作事乖覺,童貫派在內書房管理一切書札。至於上房姬妾雖多,也只有一個極寵愛的,本是童府裡乳娘帶來的女兒,小字阿繡。後來長得十分標緻,性情又極伶俐,童老便消受了,合家便稱為繡姨。童貫在他身上,真是百般優待,千樣溫存。誰知那繡姨因徒受虛聲,都無實惠,未免心內有些不自在處。童貫全然不覺得,只是日日照常過去。那珠兒素常掌管筆墨,遞送書札,有時童貫在繡姨房內時,珠兒便進房內投遞,童貫寵愛他,也不呵斥,也日日照常過去。從此人不知,鬼不覺,那珠兒同繡姨,竟不待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兩相交易了。起初時把個童老頭兒瞞得實騰騰地,困在鼓裡撤擂。日後也漸漸有些刮到他耳朵裡,因想這阿繡終不是真妻室,且裝個假聾,由他們去;忽念無故弄出個當龜的名聲,心中大為不悅,便一心要處治他們。
也叫做天網恢恢,合當有事。往常童貫回府,必先由外通報,內外大小各守職迎待。這一日童貫回來,絕無消息,一腳直奔到阿繡房中,只見阿繡斜靠妝台,珠兒在後,為其整理簪珥。童貫驀地一驚,放下那張不好看的面孔來。珠兒見顏色不善,丟開了手,往外一跑。童貫在屏門前見他跑出,便對著珠兒糞門兩靴腳踢去,珠兒只顧一溜煙的跑出去了。阿繡也立起身,紅著兩隻俏眼,低聲作泣道:「珠兒害我,他無緣無故走進來。」此時童貫又氣又愛,倒弄得毫無主張,進房坐下道:「你們這般不要好!」阿繡道:「珠兒害我,我不要做人的了。但這回並不曾同他怎的。我今晚死了,還要求你好好的收鹼我。」說罷,嗚嗚咽咽的啼哭起來。看官,這番情形,如何騙得過老奸巨猾的童貫?只困童貫十分鐘愛這阿繡,又恐怕這事聲張出去,弄得名聲不好聽,便堆下好面色來道:「你也不用哭,下次不可就是了。」阿繡還要哭個不住,童貫又撫惜了幾句,方才無事。童貫便在阿繡房中同吃了午飯,方才出去,便到書房,只見珠兒也紅著兩眼,見了童貫,只是抖個不住,似乎怕打的模樣。童貫道:「不必裝腔,下次不許進出罷了。」珠兒又陪了許多小心。童貫便吩咐老蒼頭、老僕婦,以上房石環門為界,男婦毋許混行出入,立了章程。那知童貫章程雖立,珠兒進出依然。日復一日,又有些刮到他耳朵裡來,童貫無可如何,也只得大度包容,只求不聲張出去而已。那珠兒和阿繡因為童貫上回一番發作,又立了這樣章程,弄得進進出出十分礙手,真所謂畏首畏尾,身其餘幾。所以兩人當情酣意濃之時,或聞人聲,或聞狗叫,必惕然驚起,苦不可言。兩人時常相對愁歎,也叫無法。
話中單表珠兒每當府中無事之時,常常上街閒行,戲館茶坊,尋些快樂。眾人因他是個相府親隨,儀表又好,誰不想結識他,所以珠兒到處,有人奪會酒鈔,會茶鈔。珠兒少年高興,也喜歡結識些朋友。正是天假奇緣,奸臣數當伏法。那賀太平奉旨升任吏部尚書,將要進京,適值當家管總的一個老僕因病亡故,無人堪任此職。此時蓋天錫已升東昌府知府,與賀太平本來最為投契,聞得賀府少一得力家人,遂薦一個姓高名鑒的。這高鑒是蓋天錫親信的人,為人有才識,有智量,生性朴忠,又最和氣。賀太平一見,便極歡喜,當時收用了,一同進京。原來賀太平生得面皮黃縐,鬚髮蒼白,腰背微僂,舉步安詳,聲音幽靜。童貫輩素來叫他做賀鼻涕,所以此番進京內用,那些奸黨,竟沒有人來畏忌他。那家人高鑒在府中,也不過掌管些家常事務,公忠勤謹而已。
一日,那高鑒出來閒行,忽被那珠兒看見了。珠兒便叫聲:「高二伯伯!」原來珠兒本是山東人,他的老子曾與高鑒同事過的,所以認得。當時高鑒也回叫了一聲,兩人便相邀茶店敘坐,彼此各問了原由。那珠兒本來歡喜拉扯,又見高鑒是父輩朋友,更兼高鑒也是相府僕從,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便邀高鑒到酒館裡去。那高鑒本來和氣,又與珠兒多年不見,今日珠兒又邀得親熱,不忍拂他的意,便隨了珠兒同去。當時酒館中兩下談說,倒覺知已。次日,高鑒也回請珠兒。數日後,珠兒又回請高鑒。由是彼此盤桓,往來月餘,便覺得十分親熱起來了。
一比同游承天寺,靜室閒談,不覺談及主人的知遇看承。高鑒便將賀相公如何聽信他,如何委任他的話,說了一遍。珠兒驀地記起童貫踢打之恥,便道:「老伯福氣好,遇著這樣精忠主人,得展才猷。」高鑒全然不覺,便道:「貴上人身居相位,國家柱石。吾弟協理公務,亦是勤勞王事。」珠兒沉吟半晌,道:「老伯真所謂但知其一,不知其二。」高鑒聽到此際,心中大疑,便問道:「此話何來?」珠兒道:「咳,說他做甚!」高鑒不好逼問下去,遂將此話放在肚裡,那口裡卻說向別處去了。當下閒談一番,高鑒肚中尋思道:「我時常聞得舊主人蓋相公說,童貫那廝是個奸臣,只是訪他不著真憑實據。今日我聽這珠兒口中的話,大有蹊蹺。莫非這奸人,合當天敗?休管他,待我賺他一下。」便對珠兒道:「賢弟今日有沒有公事?」珠兒道:「沒有公事。」高鑒道:「既如此,何不請到舍間一敘。」珠兒應諾。
當時二人出了寺門,高鑒竟邀珠兒到了自己家中。高鑒道:「今日屈駕來舍,一因貴務閒暇,可便長淡;二因家有薄釀,聊申微意。」珠兒稱謝,敘坐。高鑒吩咐家裡治酒。須臾間,裡面搬托出來,主客謙遜就坐。果然好酒,珠兒稱贊不絕,高鑒不住的勸侑。酒後話多,扯東拉西的已說了一大片。高鑒乘勢又提起那主人知遇的話頭,那珠兒口裡終不提及自己主人。高鑒已瞧科到七八分,便道:「貴上人童郡王精忠報國,中外咸仰。吾弟在他手下,真個不枉。」珠兒聽到此際,本不肯說出童貫陰謀,奈因一來酒後,二來年輕,三因高鑒打伙之情,回因童貫阻奸之隙,便開言道:「老伯,你兀自道他忠臣哩!我同老伯情分,不比別人,但說何妨。」便將童貫怎樣怎樣私通梁山的話,從頭至尾,細細說了。高鑒故作愕然道:「貴主人有這等舉動?」珠兒道:「梁山書信,常常往來。」高鑒道:「嗄,那書信怎樣寫法的?」珠兒道:「明日拿來與你看看便知。」高鑒道:「倒要瞻仰瞻仰。」說到此處,又另談別項事了。當時兩人暢飲而別。臨別時,珠兒相邀,明日酒樓上回請,高鑒領諾。
到了次日下午,高鑒果不失信,直到童府來尋珠兒。珠兒甚喜,便一同出去,到一所酒樓上去。酒至數轉,珠兒笑嘻嘻的向懷中取出那封梁山寄與童貫的書信來。原來是珠兒同阿繡商同了,向內室去偷出來的。高鑒一接此信,心中倒驀地詫異起來,暗想道:「這封書來得直如此容易!」便收了那信,立起身來,附著珠兒的耳朵道:「這裡人多,此信不便開看。」一面說,一面便將那信揣在自己的懷裡了。方將坐下,忽賀府中一個親隨氣急敗壞進來,一見高鑒,便道:「高二爺果然在此,老爺有件要事,等你已久,快去,快去!」高鑒一聽,便立起身對珠兒道:「敝主人既有要事,只好改日再會了。」說罷,便同那親隨離了酒樓,一直奔到賀府。見了賀大人,完結了那件事。高鑒便請屏遲左右,將那封書信呈上,並稟說如此如此得來。賀太平聽了,並將那信從頭至尾細看了一遍,又看那信內接到日期,確是童貫親筆標寫,勃然大怒道:「我說童賊大有蹊蹺,原來如此。」便教高鑒退去,吩咐備馬。
原來賀太平作事,凡樣迂徐,惟有涉到舉賢、除奸兩樁事上,便刻不停留。當時懷了這封書信,直達宮前,叩閽請見。時已酉牌,天子正在內宮,黃門官報入,天子急忙召見。賀吏部進前,便將出童貫書信,面奏童貫奸慝誤國。天子聽了賀太平所奏,又見了童貫親筆,不覺大怒道:「怪道這廝時常諫阻征討梁山!」便立刻傳旨,召童貫當面。天子一見童貫,也不說話,只將宋江之信擲與童貫。童貫一看,嚇得魂不附體,俯伏金階,一言不發。天子便命拿交刑部。可憐一個位極人臣的童貫,早上還烜赫朝中,晚間已拘囚獄底了。京中臣民,駭異之聲,不絕於耳。那珠兒方自酒樓回來,聞得童老已吃拿了,喜出望外,便同了阿繡,卷了細軟,見幾而作,騰雲價不知去向了。
次早,聖上傳旨,將童貫家私盡行抄沒。第三日,三法司匯奏童貫罪狀,天子便傳旨,將童貫綁赴市曹正法。童貫臨刑之時,方曉得此案係賀太平所奏,浩然歎道:「我素常笑他是個鼻涕,不料今日死於鼻涕之手!」須臾間,一道靈魂往業鏡台去了。士民無不稱快。天子便命賀太平供樞密院使之職。賀太平因高鑒舉事敏捷,得除大奸,甚為歡喜,便重賞了高鑒,從此大為重用。又深服蓋天錫知人之明,便在夭子前密保蓋天錫。天子也深知蓋天錫才能可用,山東檢討使缺出,天子便命蓋天錫特升山東檢討使,傳旨山東去訖。按下朝中之事。
且說蓋天錫奉旨升任山東檢討使,端的秉公率事,去佞舉賢,政聲愈著。其時濟南府推官畢應元,就是那年在曹州府做押獄的,固其才能強乾,深得賀太平器重,一力提拔,直做到這個位分。今又值蓋天錫做檢討使,畢應元本是舊屬中之知己,此刻上下相孚,更為莫逆。圇青州知府缺出,蓋天錫特保畢應元升任。真個是人地相宜,才能稱職。
時值初夏,畢應元收拾了行李,稟辭了蓋天錫,由濟南赴青州。當時出了濟南城東門,一路車仗馬匹,平坦道路,到了接龍山,按站歇宿。次日行抵集鳳村,棄岸登舟,由沉鼋港一路直抵章丘縣南境夢熊河。時已傍晚,到了站頭,泊舟堤下。畢應元吩咐僕人造飯,自己負手出篷,四邊閒看,只見群舟停泊,一片燈光與水光相映,大小桅牆密麻也似的排列堤下。那堤岸高二三丈,連雲屹峙。畢應元看了一回,走進艙來,吃了夜飯,就在燈下觀書。夜分已深,方將就寢,忽聽得人聲喧嚷,群舟紛紛解纜,十分忙亂。畢應元急忙出問甚事,舟子道:「老爺快請艙內安坐,這裡堤岸將倒,小人們解纜急避也。」說未了,群舟已紛紛離岸。不多時,只聽得天崩地塌的一聲響亮,那條長堤已坍倒了四十餘丈。幸喜各舟迴避得快,未曾打壞一隻,只聽一片聲叫運氣,叫個不絕。
畢應元問舟子道:「這堤岸我方才看他好好的,為何忽地崩壞?你們為何預先曉得?」舟子道:「老爺有所不知,這河裡有個豬婆龍作怪。這豬婆龍最喜攻決堤岸,方才小人們聽得堤下水聲異常,便曉得這孽畜作怪也。」應元道:「原來如此。這倒是一方巨害,理合速行設法驅除。」舟子道:「數日前這裡地方上共想一個釣他的法兒,原要明日舉行,不料今夜他先作怪了。」應元道:「今夜他既如此,想明日一發要捉他了。」舟子道:「正是。」應元道:「這豬婆龍怎樣捉法,我明日且看他們捉了再去。」當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