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早舟子進來稟道:「老爺要看捉豬婆龍,他們此刻來也,」畢應元甚喜,便叫推開船窗。應元憑窗看時,只見一隻小艇,五六個漁人,載了釣具,到了江心,便將那棍子粗細的一根釣索,鉤了香餌,投下江去。眾人都靜悄無言。不移時,只見數內一人叫道:「有了!」眾人急收繩索,卻叫聲苦,原來這豬婆龍力氣倍常,眾人收索子時,他盡力往後一退,這船上五六個人險些都被他拖下水去。眾人急忙將索子弔在船上,那只船已被豬婆龍拽得飛也似去了,眾人皆驚。只見那船隨了水中的豬婆龍到了一處岸邊,那船汨的往水裡一沉,嚇得眾人面如土色。幸喜那船卻不認真沉下,漸漸在水面浮定了。眾人將船攏岸,大家都上了岸,就岸打了個樁,將索子頭在樁上繫牢了。
畢應元暗想道:「這豬婆龍真個大力。方才這船在水上一沉,分明是他尋著了石骨,忽的鑽入水底去據石骨之故。他在水底一鑽,這船自然在水上一沉了。但他已據了石骨,一時倒難取他,且看他們如何設法。」只見眾人在岸上,略歇了一歇力,便再邀幾個幫手,在岸上一齊拿了索頭,一聲打號,眾力齊舉。只見那條巨索,好像水底下生牢的一般,休想拽動分毫。眾人拽了好歇,力氣已盡。岸上看的人已團箕般立攏來,數內有幾個人不伏氣,便一哄哄起了三十多人,再來協力共拉。只見呼喊連天,煙塵陸亂,拉了好半歇,那根索子動也不動。那三十多人一半還拉住索子,一半已丟了手,喘呼呼地看著水裡,束手無計。
畢應元在船裡,也看得呆了,替他們想不出法兒。那對岸看的人,也如圍牆般立著,正想渡過河來幫他們。忽見這岸人叢中有一個老翁,鬚髮蒼白,精神矍鑠,臂長腰挺,面赤耳長,挨近岸旁,揚聲道:「你們做甚?」連問數聲,一個壯漢道:「你問他做甚!我們拉龍,你可來幫幫麼?」那老人冷笑道:「什麼叫做拉龍?只怕你們這樣拉式,就拉蛆也拉不起來!」內中有幾個不服道:「你這老兒不懂人事!我們多少人拉不動,你有多大本領,來說風涼話!」那老人道:「嘎,原來如此,我倒不信了。」那群壯漢呼的將繩索遞與老人道:「你不信,便是你拉。」畢應元在船內暗點頭道:「這人倒有些古怪。」只見那老人不慌不忙,接繩在手,卻並不拽動,反將岸上一大撅繩索放入江內。約有半時之久,旁人冷言微笑半多不解,忽聽得水中硼然一聲,眾人都吃一驚。只見那老人迅手拽起絕大一件東西提到岸上,兩岸齊聲喝采。眾人急忙上前,亂鉤亂搭,竟是一個大大的豬婆龍。只見那豬婆龍左爪已斷。原來豬婆龍的前兩爪,深據沙中,最為有力,所以任憑牽扯,只是不動。待老人將繩索放鬆片時,他卻拔鬆了一爪,去挖上顎的釣鉤,吃老人猛然一拽,應手上來。但一爪據沙,力已非常,若非老人大力,亦斷不能拔斷其左臂也。
畢應元見了,大為驚異,忙令親隨上岸,請那老人登舟相見。那老人笑道:「致謝相公,老夫現有要事,容日再當稟見罷。」畢應元在舟中又打發第二次人上岸道:「請老先生少留,容主人登岸親見。」應元一面便出舟登岸。那老人見其至誠,便隨著應元同到舟中。應元遜坐道:「適見老先生神力異常,不勝欽佩,敢問尊姓大名,仙鄉何處,高壽何年,願領大教。」老人深深長揖答道:「老夫姓龐,名毅,小字致果。祖貫泰安人氏,現在暫居此地章丘縣界。虛度七十三春。自幼不成一藝。」應元恭敬道:「先生武技絕倫,詞論高雅,必有一番著績,敢問幼壯年間,曾有若何功業。」龐毅道:「長官謬贊了。老夫乃漢臣士元之裔,業儒數世。老夫幼年,也曾攻讀詩書,暇時習練些武藝。記得那年嵇仲張公做甘肅蘭州錄事參軍時,老夫正做蘭州提轄。那時年富力強,正值張公平定西羌,老夫備員行列,效得微勞,固遷團練,升授防禦。後張公內用,老夫仍在蘭州,只以性情剛戾,與上司不相投合,以致沉滯多年。後聞張公為蔡京所害,貶謫西安,老夫聞信之下,憤惋不食者數日。又因自身現在地位,亦毫無功業可建,便辭退原職,告體回家了。回家之後,無所事事,少年狂態未除,聊以入山彩獵為戲。當世英雄中,老夫素所稱許者,乃是蒲州大刀關勝,竊以為此人忠勇軼倫。續聞那廝竟降於賊,詫異不絕者累月。因歎世上人心難測如此,遂不敢出而問世了。家居多年,倒也躁釋矜平。那年雲將軍攻討清真山,老夫在泰安,正是咫尺之地,頗有人勸老夫投軍。老夫困想,年紀老邁,還有何用,況且云將軍手下謀士如雨,勇將如雲,也不少我龐毅一人,因此俄延不出。今日閒遊過此,偶見孽鼍害人,未免又使少年豪興。適被長官見之,竊恐為長官所笑。」應元道:「先生說那裡話來,眼見得文武高才,老當益壯,定是笑傲當世,不屑屑於榮祿者。如不見棄,願訂金蘭。」龐毅道:「承長官過愛,只是老夫癡長,未免妄僭了。」當時在舟中便焚香證盟,訂為異姓昆仲。畢應元便吩咐舟中治筵席。龐毅道:「既承仁弟不棄,一見如故,可以無須如此客套。舍下離此不遠,願請行旌小住一日,未知可否。」應元欣然應諾。
龐毅家在章丘縣東境,應元此去正是順路,遂命舟解纜前行。只聽得岸上那班人還在那裡哄哄的講說豬婆龍的利害,老頭兒的本領。畢龐二人自在舟中暢談。不多時,同到了龐氏草廬,龐毅清畢應元登岸,只見三間矮屋,斜臨江口。龐毅指著對應元道:「這就是愚兄舍下也。」相邀一同進去,裡面院子極其空闊,廊下排列些弓矢刀槍,叉把棍钂。只見面前三間平屋,左首窗前倚著一把厚背薄刃截頭大斲刀。畢應元近前看時,約重六十餘斤。應元道:「想是老兄軍器也。」龐毅點頭道:「正是。」當時遜應元進內坐地。只見有十餘人供奉驅策,內外肅清。少頃,擺上酒肴,龐毅遜了坐。應元見他珍羞百味,不同於人,異樣品類,異樣烹飪。應元一一問了,龐毅一一答道:這是豹肝,這是虎腦,這是狼臂,這是豺髓。諸如此類,真是嘗所未嘗,應元極口稱許。龐毅道:「山肴野味,不足供君子之餐。今仁弟既是通家,勿嫌褻瀆。」應元謙謝。
席間應元問起:「老兄貴貫泰安,何年遷居此地?」龐毅道:「說起來,倒也一大段緣由。愚兄自蘭州退歸之後,泰安境下伏處多年,舍間就在秦封山內。這山外面峻險異常,入內蹊逕灣雜,所以那年三山鬧青州時,各處村坊均被擾害,獨有此山安然無事。後來梁山巨賊每犯青州,必經秦封,卻因地勢險阻,從未敢來。愚兄生性懷安,也因循不遷。上年忽聞泰安來了一位姓寇的總管,懦弱凡庸。愚兄看到此際,深恐不好,便摯眷避居在此。誰知遷避不上半年,泰安已陷,愚兄真深慚天幸也。」應元佩服其先見,便動問秦封山形勢。龐毅道:「此是愚兄朝夕進出之所,豈有不知。」便將山前、山後、山左、山右的形勢細說了一遍,又道:「那時愚兄因賊兵新到,情形未必熟悉,愚兄原想募集鄉勇,殺退強賊,恢復此山。但困經費煩多,難以召募。即使募得幾名,不加訓練,亦未必可用,為此觀望中止。況且云將軍現在節制青萊,雄兵十萬,韜略如神,料想泰安不久亦當恢復,正不必草野愚夫多此一事也。」應元聽到此際,暗暗點頭道:「天誘其衷,應元得遇此公,想雲統制合當添一臂也。」當時與龐毅談起雲統制智勇雙全,才能出眾,手下一無弱將,制勝萬里,真是朝廷柱石之臣,你談我說,興會淋漓。龐毅又深羨畢應元際此名將屬下,真可大展才猷。畢應元又說些當此群賢際遇之時,理當少竭愚才,報效王國;便說到大丈夫乘時建業,休錯機會,因勸:「龐兄奮建暮年功業,追跡鷹揚。」龐毅奮髯而起,慨然應諾。當下一番暢談,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看看夕陽在山,兩人俱不覺頹然醉倒。夜間,畢應元就在龐宅安歇。次早起來,應元因上任程期迫促,只得告辭,相訂一月之內,龐毅到青州府盤桓,戀戀不捨而別。
畢應元即由章丘東境起岸,不日到了青州,接理青州知府印務,謁見了雲天彪。天彪見應元儀表非俗,十分敬重,接談之下,異常投合。應元連日進見,一口忽論及泰安之事,天彪道:「總須審明秦封山形勢,然後進兵,方為上策。」畢應元便特表龐毅深悉秦封形勢,兼且武藝超群,提及路上如何得遇,如何捉豬婆龍之事。夭彪亦甚驚喜,便教畢應元寫起一封書札,差一心腹官,齎了聘儀,持了書信,逕到章丘縣去聘請龐毅。
不數日,龐毅攜眷同了差官來到青州。差官去統制署中銷了差,龐毅先到知府署內見了畢應元。應元甚喜,歡談一回,便與龐毅同去見天彪。天彪接見龐毅,敘禮遜坐。接談數語,天彪大悅,吩咐內廳治筵相待,邀畢應元相陪。三人聚談,甚為投契。酒畢,天彪命送廣宅安置龐毅,又送衣服器具之類,甚為周備。數日後,天彪請龐毅進署,細問秦封山形勢。龐毅一一瞭如指掌。天彪大喜,便聚集眾將商議攻取泰安之策。忽閽人傳進江南家報到來,天彪慌忙拆看。看得未及數行,只見雲統制阿呀一聲,往後便倒。嚇得眾人目定口呆。不知為甚緣故,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