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莢林雙英戰飛衛 梁山泊群盜拒蔡京
話說陳希真父女二人辭別要行,雲威問到劉廣的來歷。大喜,重複留住道:「賢姪且慢行,我有話要問你。你何不早說,你原來同老夫是親戚。」希真又驚又喜道:「請問何親?小姪實不知,失瞻之至。」雲威笑呵呵的指著雲龍道:「你道你的襟丈劉廣是那個,便是他的岳父。」希真大喜道:「幾時訂的?」回顧麗卿道:「原來你秀妹妹許在這裡,真不枉了。」麗卿亦喜。雲威道:「昨日所說,正月裡定的。小兒天彪在景陽鎮,與令襟丈最為莫逆,一時義氣相投,便結了兒女親家。寫信來問我,我有何不肯。老夫因聞得令甥女絕世的聰明,又說兵法戰陣無不了得,究竟何如,賢姪是他的姨夫,必知其詳,何不對老夫說說!」希真笑道:「若問起小姪這個甥女兒,卻也是個女中英雄。小姪四年前到他家見過,果然生得閉月羞花。他別的在其次,天生一副慧眼,能黑夜辨錙銖,白日登山,二三百里內的人物都能辨識。自小心靈智巧,造作器具,人都不能識得。什麼自鳴鐘錶,木牛流馬,在他手裡都是粗常菜飯。一切書史,過了眼就不忘記。今年十八歲了。十六歲上,他老子寄信來說,有一老尼要化他做徒弟,他爹娘都不肯,忽一日竟不見了他。各處訪覓無蹤,夫妻二人哭得個要死。過了半年,忽然自己回來,說那老尼把他領到深山古洞裡,教他一切兵法戰陣,奇門遁甲,太乙六壬之術,半年都學會了,老尼送他到門口。劉廣忙出去看,那老尼已不見了。從此後越加聰明。劉廣夫妻二人愛他不過,叫他做『女諸葛』。他小字慧娘,乳名又喚做阿秀。便是他兩個哥子劉麒、劉麟的武藝也了得,與他父親無二。」雲威聽罷,大喜道:「寒舍有幸,得此異人釐降。」回顧雲龍笑道:「你還不上心學習,將來吃你渾家笑。」雲龍低著頭,說不盡那心裡的歡喜。麗卿對雲龍笑道:「兄弟,你原來又是我的妹夫。」雲威道:「我們已是至親,不比泛常,賢姪一定要去,卿姑可在這裡盤桓幾日,賢姪再來接他不妨。」希真見雲威如此厚誼,真不過意,便對麗卿道:「我兒,祖公公這般愛你,你就在此住幾日罷,我總就來接你。」麗卿一把拖住老兒的袖子,道:「我不。我要跟著爹爹走!」雲龍道:「姊姊何妨在此,勿嫌簡慢。」麗卿道:「爹爹在這裡,我便也在這裡。」希真笑道:「祖公公看,活是個吃奶的孩子。既不肯在這裡,須放了手。」雲威見他父女執意不肯,只得由他們去,因說道:「日後千萬到寒舍一轉。」父女二人謝了。
看那天色已將黎明,眾莊客將火把照出了莊門。大家上了頭口,都到了青松塢關王廟前下了馬。那壁廂已有莊客在那裡伺候。大家進了廟門,那酒筵早已擺好。麗卿看那廟裡關王的聖像,裝塑得十分威嚴。雲威與雲龍替希真父女把了上馬杯,又說些溫存保重的話,少不得又流了些別淚。天已大明,雲威還要送一程,希真再三苦辭。雲威又同希真拜了幾拜,方才灑淚上馬,叫道:「龍兒,你多送一程!」雲威作別,帶了幾個莊客先回家去了。雲龍在馬上陪著希真父女,談談講講,緩轡而行,不覺已是十餘里。望那前面都是一派桑麻,平陽大路,希真道:「賢姪,古人說得好:送君千里終須別。前途路遠,請賢姪就此止步罷。後會不遠,愚伯告辭。」雲龍只得跳下馬來,把韁繩遞與莊客,在草地上撲翻身便拜。希真父女也忙下馬回拜了。希真道:「令祖盼望,賢姪早回府罷。」雲龍道:「伯父閒暇便來舍下,不可失信。姊姊一路保重。」說罷,淚落下來。麗卿也流淚道:「兄弟,如有便人,把個信來。我爹爹到府上時,或同你再會也。」希真道:「免你姊姊記掛,勤寄信來。請早回府罷!」大家上馬分手。
那雲龍立馬在路口,直望得希真父女不見影兒,方回馬怏怏的循舊路回去,縱馬加鞭,好半歇到了家裡。雲威因落了一個通夜,早上無事,卻去安息了。雲龍不敢去驚動,便去母親處請了安。雲夫人與眾僕婦談論麗卿,稱羨不已。過了幾日,風會也回家,得知此事,懊悔不迭,道:「可惜我回來遲了,不能與他相見。」遂與雲威商量去做那件事,不題。
卻說希真父女離了風雲莊,奔上大路。行了半日,方遇著人煙,大家去打個中伙。那莊家笑道:「這幾日在他家裡,大酒大肉,把胃口都吃倒了,竟不覺餓。」希真歎道:「『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萍水相逢,承他這般厚愛,且喜又是親眷。」麗卿道:「爹爹說還要到他家,孩兒卻未必再來了。」希真道:「癡兒子,嘴這般說,得知有無此日?我只待你有了良緣,終身有托,我便逍遙世外。四海甚大,何處不可以住?且因緣遇合怎說得定。」
當日,父女同那莊客行了一站,晚上到了一個鎮上投宿。那客店卻不是黑店。當晚希真把包袱解開打鋪,父女二人都吃了一驚,只見那包袱裡面的衣服都換了新的,皆是錦緞製造;又有一套女衫、百褶羅裙,衣服裡面又有兩枝金條,每枝約十餘兩重;又有一對風頭珠釵,一對赤金纏臂,約四五兩重。餘外還有乾糧等物。希真道:「這是怎麼說起!」歎道:「真難得他這般厚待我,日後卻怎生補報他?」麗卿道:「他送孩兒的這些物事,孩兒想不如轉送了秀妹妹罷。」希真道:「也說得是。我到了山東,也帶些土儀回敬他。」當夜安寢,次日起行,一路上曉行夜宿。麗卿果然聽他老兒吩咐,再不去射蟲蟻兒,幸而那幾程路上蟲蟻兒也不多。
一日,早行不多路,面前又是一座大嶺。父女縱馬上了嶺。那嶺卻不比飛龍嶺,卻是平安路途。上得嶺來,只見左邊一帶都是皂莢樹林,行了半歇,還過不完。麗卿道:「這條嶺好長。」希真道:「就快完了。」那莊家道:「前面那樹低下去的所在,便是下嶺的路。」希真用鞭梢指著道:「卿兒你看!望去那座青山,轉過去便是沂州府的城池了,你那姨夫就在城裡。明日此刻光景好到也。你到那裡須斯文些,不可只管孩子氣,吃表嫂兄妹們笑。」麗卿甚喜,因問道:「爹爹,沂州城裡的風景,比東京何如?」希真道:「開封府是天子建都的所在,外省如何比得。」正說著,麗卿道:「爹爹,你先行一步。這匹棗騮馬只管撩蹷子,想是肚帶太扣得緊了,待我與他鬆鬆。」希真應了一聲,又說道:「長路頭口肚帶不可太緊,朝你說過多次。」一面說,一面同那莊家下嶺去了。
這麗卿跳下馬來,倚了槍,翻起踏鐙,掀起披韉,用手去摸了摸,三條肚帶都不甚緊;又去看那後鞧,也不緊。麗卿罵道:「你這亡人,不是討打麼!肚帶、後鞧都好好的,何故撩蹷子?不要惱起我的性子來,拷折了你的狗腿。」說罷,又去那邊掀起看了看,咦,怪不得!原來早上備鞍子的時節不留心,把替子一角反折轉,人坐上去,那馬被鞍孔裡的皮結子垫得疼,故只管撩蹷子。麗卿看了笑道:「你這廝忒嬌嫩,一點委曲都受不得!」忙去解了肚帶,揭鬆鞍子,弄熨帖了,仍就扣搭好,已有好半歇。麗卿提了槍,翻身騎上,抖抖韁繩,走得沒幾步,忽聽得潑喇喇一聲,路旁右側竄出一個老兔兒來,攔麗卿的馬頭橫竄過。麗卿一時又手癢起來,忙掛了槍,取出弓來,抽一枝箭搭在弦上。那兔兒已竄入林子裡去了,麗卿便縱馬追入林子。那兔兒早竄出林子那邊,往青草裡鑽了入去。麗卿追過林子,不見了免兒,料想鑽入草裡,沒處尋覓,說聲「可惜」,「恐爹爹等得心焦,去了罷休!」便兜轉馬回舊路,忽聽得頭頂上又是潑喇喇一聲。麗卿抬頭看時,只見一隻芝麻角雕,劈出林子來,只在那樹梢邊旋磨,側著頭往地下看,好似在草裡尋東西一般。麗卿笑道:「就取你來耍子。」收住馬,想道:「射他別處,萬一不死,到吃他帶箭飛了去,不如射他的頭。」便扭轉柳腰,翻身向天,拽滿弓,颼的只一箭。那雕正在盤旋,見箭來,急避不迭,射個正著,衝上去倒跌下來,撲的直落在對面深草裡。麗卿大喜,跳下馬,插了槍,用那張弓撥開深草,把那只雕提了出來。看時,只見那枝箭正射中下額,箭鏃從眼珠中穿出。麗卿拔出了那枚箭,收入壺裡,弓也收好。提著那只雕走到平地上,看了看,笑道:「你這廝撞著我,該悔氣。」那雕忽然兩翼翅拍拍的撲起來,雙爪亂抓。麗卿恐抓傷手,忙丟在地下。待他顛撲過了一陣,卻使個拿法,雙手去提定了翼翅,反並著提在手裡。滿手都是鮮血,就去他的毛上攔了攔,稱贊道:「好一副翎翮,倒有幾枝箭好配。」走到馬邊,解了韁繩,拔起槍,騎上了馬,一面走回原路,一面看那只雕。
忽聽得有人說話,麗卿回頭看時,只見一個少年,面如冠玉,唇如抹原,騎著匹銀合白馬,手執一張彈弓,頭戴一頂軟紗武士巾,身穿鵝黃戰袍。背後兩三個跟隨,數內一個掮著口三尖兩刃刀,飛奔過來。那少年見麗卿提著那只死雕,吃了一驚,大喝道:「兀那小廝!你這雕那裡來的?」麗卿見叫他小廝,怒道:「雕是我射來的,干你屁事!你敢來問我怎地?」那少年大怒道:「這是我的獵雕,方才追一個兔兒到這裡,你何故敢射殺他?」麗卿道:「你的獵雕,有何憑據?射殺了,你待怎的?你莫非是剪逕的惡強盜,來奪我的雕!識風頭趁早走,再按教你同冷豔山的賊漢一樣。」那少年氣得咆哮如雷道:「你是那裡來的•賊蠻子,且殺了你,與我的雕償命。」一面說,一面拽滿彈弓,一彈丸劈面打來。麗卿霍的閃過。那少年連放數丸,都被麗卿躲過。毆得麗卿性起,撇了那只雕,雙手挺槍,拍馬來刺那少年。那少年忙丟了彈弓,搶過三尖兩刃刀來急架忙還。戰了兩個回合,麗卿喝道:「且住!這裡草又深,樹根又多,不是放馬之處,揀個空闊所在,並個你死我活。」那少年道:「空闊處,再過去就是。你敢同我去。誰來怕你。好漢子,不許暗算人。」麗卿道:「啐!量你有多大本領,值得暗算你。」二人縱馬前行,不上百十步,已見一片空闊的綠蕪芳草地。那幾個跟從人同上去,數內有一個往別處跑了去。
麗卿同那少年到芳草地上,放開對子,刀來槍往,槍去刀迎,二人足足戰了三十餘合,全無勝負。麗卿暗暗喝采道:「這廝好武藝!」那少年也暗自吃驚。二人又酣戰了十餘合,正在性賭命換之際,只見又一個少年,手舞雙鐧,騎一匹黃馬,如飛也似的趕來,大喝道:「那裡來的野蠻子,敢這般無禮!」先來的那少年大叫道:「兄弟快來,一同殺這賊。他射殺我們的雕,還要口出狂言。」那後來的少年大怒,兩條鐧直上直下的劈進來,也十分勇猛。麗卿敵住兩般兵器,只辦得抵格遮攔。得個空子,偷轉右手,抽出那口青錞寶劍來,左手輪槍,右手使劍,狠鬥那兩個少年。這一場廝殺,比那冷豔山前更是兇險。那麗卿殺得渾身大汗,沒半點便宜。那兩個少年也使盡本事,不能得他破綻。麗卿暗想道:「這兩個果然利害,不如詐敗,待他趕來,用回馬箭射倒他一個,那一個便好收拾。」心裡這般想,怎奈三匹馬旋燈兒也似的廝並,兩個英雄兵器都不偷閒,一時脫身不得。
正在難分難解之際,只見又一個大漢飛馬橫刀殺來,大叫:「賊子不得無禮,我來也!」麗卿道:「我今番休也!」那大漢趕到面前,看了他們三人一看,大叫道:「快住手,都是自己人!」三人都收了兵器,定睛看那大漢,更非別人,便是那陳希真。那兩個少年看見,叫聲阿呀,滾鞍下馬道:「那陣風吹你老人家到這裡!」撲翻身便拜。希真忙下馬還禮道:「賢喬梓可好?」那兩個少年道:「這位少年將軍,又是那個?這般英雄了得!」希真笑著,看了麗卿看,對二人道:「你道他是男兒?這就是那女飛衛。」兩個英雄大驚大喜,連聲喝采道:「原來就是卿妹妹,快請見禮。」麗卿在馬上喘息方定,弄得個不知所以,只得跳下馬來,問希真道:「這二位是誰?」希真道:「你還問哩!這就是你兩個表兄。這使刀的是你大表兄劉麒,這使鐧的是你二表見劉麟。」麗卿連珠箭的叫得罪道:「二位哥哥何不早說,險些吃我做出歹事來!」二劉忙唱個無禮喏,麗卿也唱了個喏。希真道:「你說鬆馬肚帶,我先走了一步,等你竟不來,我只得倒尋轉來。直尋過嶺的那邊,沒你的蹤跡,重複又走轉來。想你必在林子裡,又射什麼蟲蟻兒,故尋進林子來,叫得個喉乾。忽聽得喊殺之聲,一抹地追尋來。只道你遇著歹人,卻為何同二位表兄廝殺?」麗卿道:「孩兒無意中射了一隻雕,那知是二位哥哥的獵雕。孩兒又不認識,故此相鬧。」那從人已尋著那只死雕,在旁邊提著道:「這就是。」希真看見,罵麗卿道:「你這丫頭,番番闖禍!你自己看,可惜不可惜?我折斷你的手指頭才好!」劉麒、劉麟忙說道:「沒事,沒事,不值什麼。姨夫因何到此,卻又同表妹齊來,且請到舍下相敘。」希真道:「一言難盡,且到府上再說。二位賢甥為何到這裡?」二劉道:「姨夫不知,如今舍下不在沂州城裡了。只因家父落職之後,吃那青苗手實錢追通不過,只得把祖遺的一所房子變賣了賠償,另買了一所房子在鄉間。此去下山落北十里,胭脂山下,地名安樂村便是。甥兒兄弟無事,來此射獵消遣,順便操演武藝,卻遇著姨夫、表妹。」希真感歎不已,說道:「我還有一擔行車在前面,我去招呼了他,一同到府上去。」二劉道:「我們同行。」大家都不騎頭口,從人牽了那四匹馬,一齊步行出了林子。只見那莊家等得不耐煩,挑了擔兒倒尋轉來,看見希真、麗卿,歡喜道:「小官人尋著了,在那裡這半日?」希真道:「正是。」希真見那莊家,驀然記起一件事來。待走下了嶺,只見路旁一個村落酒店,希真對眾人道:「你們在此略等一等,我同這莊家酒店去說句話。」眾人應了,都立定腳。
希真邀那莊家到酒店內,燙了兩角酒。希真開言道:「大哥,累你遠來。我方才知道,我那親戚不在沂州府,已到泰安州去了。我此番要到泰安州去尋他,現在有伴同去,大哥不必同往。我賬已同你算清,就此分別。」說罷打開包裹,取出了那包碎銀子,抓了一大把與他道:「這是送你的酒錢。」又抓了一大把道:「那日飛龍嶺上,累你受驚,這些是與你壓驚的。」那莊家那裡肯收,道:「小人蒙二位官人指教多少秘傳,恩同父母。沒得孝順你老人家,那敢再受賞賜。」希真道:「這算什麼。江南那條路,我不時要走,後會有期。」莊家只得收了,說道:「小人無緣,不得常同二位官人在一處。官人再到敝地,務到舍下光臨。」說罷,朝希真撲翻身拜了四拜。希真忙還禮。莊家道:「小官人處也去辭辭。」希真道:「不必,我說便了。」莊家那裡肯,便會了酒錢,挑了行李,到大路邊,去麗卿身邊跪倒就拜。麗卿不知所以,忙扶住道:「做甚,做甚?」希真道:「我兒快回個禮,這位大哥辭了回去也。」麗卿道:「你為何不送我們到地頭?」希真道:「我們自有伴,不必央他了。」那莊家把行李都交代明自,希真取出那張承攬還了他。莊家抽出了那棗木扁擔,又把自己的包裹拴在腰裡,唱了兩個喏,道:「二位官人保重,後會有期。」說罷,自己去了。麗卿道:「爹爹,為何不叫他送到?」希真道:「有個道理。這些行李,仍就馬上梢了去。」劉麟道:「何用如此,叫這些伴當們相幫拿了回去。」眾莊客一齊動手,兩個包裹兩個人背上,一切零星,提的提,掮的掮,搶得罄淨。正是俗語說得好:只要人手多,牌樓抬過河。劉麒請希真、麗卿上馬,大家騎了頭口,一齊奔安樂村來。劉麟道:「哥哥,你陪姨夫、妹妹慢慢來,我先去報知爹爹。」說罷,加鞭如飛的去了。
希真、麗卿看那座胭脂山,果然明秀非常,靠山臨水,一帶村煙。還未到村口,那劉廣已同劉麟迎上來。希真等下馬相見,大喜,齊到莊裡。劉廣的母親,劉廣的夫人,劉麒、劉麟的娘子,並慧娘,都出來相見,廳上人滿。都敘禮畢,坐下,各道寒溫。劉母道:「大姑爺那陣順風得到這裡!這秀丫頭的占數真靈,他是說今日必有遠方親戚來,再不想到是你。」--麗卿看那慧娘,生的娉娉婷婷,好象初出水的蓮花,說不出那般嬌豔。麗卿暗暗吐舌道:「天下那有這般好女子!」--「你在家幾時動身?」希真道:「本月初一日。」劉母道:「也走了二十多日了。這個小官人是誰?」劉廣對道:「這就是麗卿甥女,喬妝男子。」劉母道:「哦,也有這麼大了,今年幾歲?」希真道:「十九歲了。雖是十九,還是孩子氣。」劉母道:「年紀本小。」劉麒、劉麟道:「卿妹妹一身好武藝,孫兒們都敵不過。」劉母道:「你們省得什麼。卻為何扮男子?」希真道:「路上便當。」只見麗卿立起身來,對希真道:「爹爹,已到了姨夫家,還假他做甚!由孩兒改了妝罷,這幾日好不悶損人。」希真道:「何用這般性急,少刻也來得及。」劉廣道:「此事何難。」就對劉夫人道:「你快去領甥女去改扮了。」
麗卿甚喜,便隨了劉夫人、兩位表嫂,同到樓上,把男妝都脫了,一把揪下那紫金冠來,仍就梳了那麻姑髻,帶了耳璫。那劉麒、劉麟的娘子開了箱籠,各取出幾件新鮮衣服與他妝扮起來。劉夫人又取出一雙新鞋子來道:「甥女嫌大,再小些還有。」麗卿笑道:「阿耶,慚愧殺人,這雙我還穿不著!別樣學男子不來,若論這雙腳,卻同男子一樣。」眾人都笑。麗卿妝點好了,劉夫人同二位娘子仔細觀看,果然賽過月裡嫦娥、瑤台仙子,十分歡喜。劉夫人對兩個媳婦道:「這兩表姊妹,怎樣生就的!卻又各自歸各自的龐兒。」劉夫人同二位娘子引麗卿下樓,到廳上。劉母見了,也甚歡喜,笑道:「同我們秀兒真是一對。」二位娘子道:「卿姑娘用的那兩般兵器:一支槍,一口劍,更是驚人。」原來劉麒、劉麟的娘子也是將門之女,也會些武藝,只是苦不甚高。劉母對劉夫人道:「你不要在此敘闊,且去廚下看看他們,沒甚菜蔬,就把那兩隻黃婆雞宰了。你妹夫總是一家人,不比外客。」劉夫人應了聲,兩個媳婦都同了進去。
那劉母同希真談論家務,絮絮叨叨,一直到晚。廳上擺上酒肴果品之類,眾人讓坐。希真道:「太親母請先坐了,小輩們好坐。」劉母起身道:「大姑爺穩便,我持長齋,不便奉陪。我兒陪你襟丈多飲幾杯,秀兒也叫他在此陪姊姊,我進去也。」說罷,拄著拐兒移入屏後去了。陳希真同女兒坐了客位,劉廣同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坐了主位。希真道:「太親母精神康健,同四年前一般。」劉廣歎道:「近來也衰弱了些,得了個胃氣疼的症候,不時舉發。小弟境遇又不順,累他焦憂。老人家近又持長齋。幸虧這沂州城裡有一個姓孔的孔目,名喚孔厚。此人醫道高明,時常邀他來醫治。但吃他的藥,一服便好,只不能除根。據孔厚說,必須開葷,方能全愈。老人家一意信佛,終日念《高王經》,那裡勸得。那孔厚是曲阜縣人,大聖人的後裔,現為沂州府孔目,為人秉性忠良,慷慨正直,專好抑強扶弱。本府太守高封那廝也懼憚他,小弟那場官司也深虧他。」希真道:「小弟正要問襟丈,何故為一場屈官司落職?」劉廣咬牙切齒道:「不說也罷,說起來教人怒髮沖天。高封那廝,是高俅的族分兄弟,被梁山上殺的高廉,是他的親哥子。他也識些妖法,專一好的是男風。他標下一個隊長阮其祥,生得一個兒子,名喚招兒,眉目清秀。那阮其祥要鑽挖小弟這東城防禦缺,把他兒子獻於高封做件當,情投意合,遂無中生有尋我的錯處,把我無端褫革,又要把我家私抄紮。幸虧那孔目一力保持,買上告下,方成得個削職。那廝得補了東城防禦,輔佐著高封,無惡不作。小弟歸農之後,那廝就把青苗手實錢,追逼甚緊,沒奈何,我把那沂州城裡的房子變賣了,搬來這裡。兩個外甥也時運不濟,我也無志於此了,意欲挈眷到東京投姨夫處,另就機會,恰好姨丈到此。」一面說,一面叫劉麒道:「你把那卷宗取來,與大姨夫看。」希直接過手來,看了看大略,也不禁忿氣上奔,罵道:「這賊子的心腸好毒!」劉廣道:「高封這廝,自己年輕時也從男風上得了功名,後來反把他孤老害殺。這等狠心,實是少有。」麗卿問希真道:「爹爹,什麼叫做南風?」希真笑喝道:「女孩兒家,不省得,便閉了嘴!不許多說。」劉麒、劉麟、慧娘都忍不住暗笑。麗卿肚裡想:「不省得,便問聲也不打緊,不值便寫。最可恨說這種市語!」
劉廣道:「卿姑同你爹爹來,家中都托付那個?」希真歎了口氣道:「不瞞姨丈說,小弟此刻已無家了,特帶了小女來投姨丈,望乞收留。」劉廣同兒女都吃了一驚。劉廣道:「卻是為何?」希真指著麗卿道:「只為這個孽障,一言難盡。」劉廣叫道:「姨丈,我與你異姓骨肉,平素做事,大家看見肝膽,今有話只管說。我這左右都是心腹,凡是我用的人,沒一個敢懷異心。你便犯了彌天大罪,也沒哪個敢去出首。不要吞吐,直說不妨。」希真便把東京高衙內那一節事,細細說了一遍,「因防追捕,特往江南繞道走,得遇令親雲子儀,盤桓數日,故走了二十多日方到此地。今不意姨丈亦在失意之際,怎好滋擾?要投別處,又無路可奔。」說罷,弔下眼淚來。
劉廣父子四人聽罷,都甚驚歎。劉廣道:「姨丈寬心,方才小弟雖這般說,然舍下也還支撐得定,何爭二位在此。」希真稱謝。劉廣道:「但只是此地也難存腳。秀兒這妮子他會望氣。嘗說此地不久當有刀兵殺戮。往常說的休咎都驗,也不能不信。我想此地有甚刀兵?若論猿臂寨來借糧打劫,那苟桓又同我相識,不成知我在此地便下得……」希真驚問道:「怎的苟桓當真落了草?」劉廣道:「正是。那猿臂寨的真祥麟、范成龍都尊他做頭領,招集了四五千人,在那裡打家劫舍。我恐他去投梁山入伙,屢次寫信去止他。他也時有信來,又動問姨丈,感激姨丈的洪恩,同父母一般。我想便是他來,有雲天彪鎮守景陽鎮,當他的咽喉,他也一時未必到得這裡。」希真歎道:「那苟桓、苟英弟兄二人,被童貫屈殺了他的父親,無窮的怨毒在心,也怪他不得。怎能得他報了仇,歸正才好。說起你令親雲總管,他老子有封家信托我寄與他,必須親到,不知景陽鎮離此多遠?」劉廣道:「有七十多里。他此時也不在任上,聞得蔡京調他去攻打嘉祥縣,許久不聞動靜,正不知幾時歸哩。一員兵馬都監代他護理印務,此信不如由他那裡發官封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