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寇志(繁体)

第七十五回

更新时间:2021-03-16 17:04:49

那時正是四月初旬,天氣有些躁熱。忽到一處池塘,當中一條長堤,堤的兩旁都是裊裊的楊柳。池塘對面那一岸,卻有一村人家。父女二人縱馬上了長堤,那兩邊柳樹遮蔽著日光,卻十分清涼。麗卿仰面看道:「那得如此長堤,直到沂州府,豈不大妙!」希真道:「天氣漸覺熱了,你我兩個包袱拴在腰裡,卻耐不得。你且少待,我去前面人家的所在,僱個莊家來挑著走,落得身子鬆動。」麗卿道:「孩兒也正這般想。老大包袱,拴在腰裡,不但躁熱,倘或遇著什麼強人,廝殺亦不靈便。」希真罵道:「討打的賤人,出門出路再不說吉祥話,開口閉口只是廝殺!再這般胡說,吃我老大馬鞭劈過來。」麗卿咬著唇笑,輕輕的說道:「既不為廝殺,兵器卻帶著走……」希真回過身來,揚起馬鞭道:「你再說下去!」麗卿低著頭只是笑。希真下了馬,解去包袱,帶些散碎銀子;又教女兒也下了馬,把頭口拴在柳樹上,包袱、樸刀都交付他道:「好好看守著,我去了就來。不要只管瘋頭瘋腦的,吃那往來人笑。」麗卿笑道:「那個瘋頭瘋腦?」

希真順著那條路,到了那人家處,卻也是個大市鎮。看了一歇,尋了個莊家,與他說定了價錢,問了他的姓名住址,叫他寫了一紙送行李到沂州府的承攬。央他左右鄰都書名著押,把來收起。先付他些安家盤費,又照例謝了鄰人。那莊家是個筋強力壯的後生。當時提了根滑溜溜的棗木扁擔,自己也有個小包袱拴在腰裡,雄赳赳的隨著希真回轉柳堤,只見麗卿正立著閒看。莊家到面前,相了相那包袱,道:「二位官人,這包袱好打開來否?」希真道:「你要開他則甚?」莊家道:「一大一小,輕重不勻,配好了好挑。」希真道:「有何不可。」便同麗卿把兩個包袱勻好了,希真又把兩個鐵絲燈籠捎上。莊家穿上扁擔,挑在肩上道:「兩個包袱,卻恁的重,路上倒要小心。」希真道:「你休嫌重,我還買點零碎搭上。」莊家道:「再重些我也挑得。只是到了地頭,多把些酒錢與我。」希真道:「何用你說。」希真同女兒提了兵器上馬,同到那市鎮上。希真道:「我們買些酒肉吃。」三人同去吃了一回。希真又去買了兩把雨傘、幾張油紙,防天落雨;那莊家也去買了一把傘,都搭在擔上。希真路見那黃酒、牛肉甚好,又買了個葫蘆,盛了幾斤酒,黃牛肉也切了三五斤帶著。

三人離了市鎮,奔上路就走。莊家道:「二位官人從東京到沂州府,為何打從這條路走?」希真道:「我們有別的事,必須往這裡過。」莊家道:「二位官人都做什麼官?」希真道:「都做提轄。」莊家道:「這位小官人是你那個?」希真道:「是我兒子。」莊家稱贊不已,道:「這位小官人,年紀不上二十歲,手裡這枝梨花古定槍,怕不是四十來斤。若使得出時,卻了得!」麗卿笑道:「你卻識貨。莫非也在道,說與小可聽聽。」莊家道:「不瞞二位說,小人今年二十二歲,徹骨也似好耍槍棒。雖也學得幾路,只恨家私淡泊,不能拜投名師。」希真笑道:「你既這般好,且把你生平學的說些我聽。有不到處,好指撥你。」那莊家大喜,便賣弄精神,一面走,一面指手畫腳,夾七夾八的說了一大片。有些也聽得,有些難免發笑。麗卿笑道:「你把與我做徒弟還早哩!可惜你住在此地,若肯同我們在沂州府,似你這般身材,教你一年過來,包你一身好武藝。」莊家歎道:「那得有此福緣。」當夜投宿,那莊家便來請教,父女二人便指授他些。那莊家十分歡喜,一路小心伏侍,顛倒把錢來買酒肉,奉承他們父女。

話休絮煩,三人連行了幾日。日裡都是平穩路,夜裡都就好處安身。每晚得空,莊家便來請教武藝。已到碭山地界。路上過往人見了麗卿,無不稱贊道:「好一個美少年,卻又是個軍官。」那麗卿坐在馬上,空著雙手沒事做,你看他掛了梨花槍,握著那張鵲華雕弓,抽一枝箭搭在弦上,看見蟲蟻兒便去射。不論天上飛的,地下走的,樹上歇的,但不看見,看見便一箭取來。那莊家又助他的興兒,有時他不看見,便指引他;射落地,便連忙放下擔兒,替他連箭取回。麗卿接過手,把箭仍收了,卻把蟲蟻兒來鞍鞒上,慢慢地拔毛。有那毛片異樣可愛的,便連皮剝下來耍子。希真只是埋怨道:「你們恁地沒得吃,只管去射他做甚,豈不耽誤了路程?」麗卿那裡肯聽。

一日,行到一個所在,只見一條大嶺當面。上得嶺來剛一半,只見一個粉板牌樓,上面大書著「飛龍嶺」三字。希真道:「我幼年時從此地經過,曾記得這飛龍嶺那面轉灣處,叫做冷豔山。轉落北,一直有一百多里沒人煙。此刻時候已是午過,眼看趕不到了,嶺上有幾個小店,只好在這裡安歇。」又上了幾步,有兩個客店,火家來兜攬道:「西來的客官,東去宿頭遠哩!就我家安歇,有好房間,好槽道!」一面說,一面去莊家手裡奪了那副擔兒,先挑著走;一個便來攏頭口。希真跳下馬來道:「且慢,我要自己看來。」那火家應道:「不消看得,只有我家的好。」說著,同到嶺上。只見左側一帶房屋,有五七家小店面,帶賣些雜貨。東頭盡處,有一座大客店。店門那邊一顆大槐樹,過去便是下嶺的路。那個火家把擔兒直挑了進去。麗卿也到店門首,跳下馬來,那枝槍和弓箭已是莊家接了。麗卿按著那口青錞劍,走進店去。希真看了看道:「我三十年前從此過,卻不見這個大店。」只見那樹下坐著一個黑森森的肥胖大漢,攤著胸肚,露出一溜黑毛,腿上生著老大一個爛瘡,敷些藥,流膿出血的把腿擱在一張柳木椅上。看見他三人到來,心中歡喜;又見那般兵器,也有些吃驚,點著頭叫道:「客官請進,我起立不便,休罪。」說著,便叫個火家扶綽進來,到櫃檯裡。櫃檯邊又一個婦人在那裡做生活,見他們來,便起身接應道:「客官,隨我來!」三人看那裡面,院子十分寬闊:上面高坡上三間正廳,旁邊右首一帶耳房,左側好幾間槽道,還有幾條衖堂通後面。那兩個搗子牽那兩匹馬到槽上去,希真道:「待他收收汗,不要當風便揭去鞍子。」兩個搗子道:「我們伏侍慣頭口,這些怕不省得。」

那婦人引他三人到高坡正廳上道:「右邊這間朝南向日,十分明亮。」進去看時,上面一張正牀,側首一個小鋪,一張柳木桌子,幾把椅子。那婦人道:「牀鋪不夠,別間好去拆。」希真道:「夠了,我們這莊家他另外睡。」那婦人道:「耳房裡好歇。」麗卿看那婦人,四十光景年紀,生得鼻高顴大,眼有紅筋,穿一件紅春紡短衫兒,也露著胸脯,係一條青綾子裙,單衩褲,搽抹著一臉脂粉,梳一個長髮心元寶髻。麗卿道:「奶奶,你是店主?」婦人道:「正是。」希真道:「那大漢是誰?」婦人笑著道:「是我的公公。」麗卿道:「你養家人那裡去了?」那婦人搖頭笑道:「多年沒有了。」

那莊家把麗卿的槍和弓箭都送到房裡放了,卻拿自己的個包袱,提了棗木扁擔,竟到對面左首那間房裡去,對那婦人說道:「我不耐煩那間耳房。倘有客來,我挪出讓他。」自去倚了扁擔,尋個牀鋪安排。那婦人道:「那房又暗又潮,不如耳房乾淨,你倒歡喜這裡。」一面說,一面出去了,心裡想道:「卻有這般美貌的男子!」

麗卿去上面牀裡,把老子的被先攤好了,卻自己就側首鋪上開了一個鋪,把那口寶劍放在頭邊。一個火家提了桶麵湯進來,問道:「二位客官吃甚的?」希真道:「酒肉我便自己有,你去做兩分飯來,多打些餅。」麗卿道:「你那出籠饅頭,先把些來,一發算錢還你。只要白面的,蕎面我卻不要。」火家應了出去。父女二人洗抹了,都把裡面襯衣脫去。火家把一盤饅頭進來,放在桌上道:「白面黃牛肉饅頭,共三十個。」麗卿道:「爹爹吃饅頭。」希真道:「我不喜饅頭,你餓了先吃。」希真去取那路上買的牛肉,把葫蘆裡酒傾來吃。看見那莊家把一大串野味,血淋淋地掛在那邊房門首,希真縐了眉頭道:「我兒,你卻何苦!此時的蟲蟻兒,傷害他做甚?你們兩個,都這一般孩子氣怎了?明日那副弓箭,我自帶著,省得你再去射。」麗卿道:「爹爹既這般說,孩兒不射便了。」

那麗卿果然餓了,拖過饅頭盤子,低著頭只顧吃,一口氣吃了大半盤。忽然縐了眉頭,口裡一頭嚼著,一頭把那饅頭拍開,看那裡面的餡子。拍了一個,又去拍一個。希真看見喝道:「什麼樣子!將來到了你姨夫家,也是這般?」麗卿道:「不知為何,這黃牛肉卻這般味。」希真道:「不好吃便少吃些。」麗卿道:「也不是不好吃,只是肝涅涅地。」麗卿被老兒說了兩句,只得把那幾個拍開的也都吃了,還剩了幾個。只見那火家提一壺茶進來,麗卿道:「小二哥,我們這房裡要個淨桶使用。」火家指著屋裡旁邊個土牆門道:「客官要淨桶,這間空屋裡盡有。」

麗卿便起身,進那裡面去。只見那間空屋,陰淒淒地沒有一物。那個土牆門,亦無門扇。那屋裡卻有三四個淨桶,裡面堆些蘆柴。麗卿去揀個乾淨的淨桶坐著,看那側首牆壁上做著木柵,木柵下面有一塊松木板,闊有尺半,長約二丈,橫臥在牆腳邊;外面一個青石攆子,廝挨著那板。麗卿一面更衣,一面看著,想道:「這塊板卻放在這裡,想是防小人的。我那牀鋪裡邊土牆上老大潮濕,何不取他去這當也好。」更衣畢,便走近前,又相了相,要往上拔。那板吃那木柵當住,兩頭又離壁不遠,眼見是抽不出。看那青石攆子,約有三百多斤重,有半尺餘埋在地裡。麗卿想道:「不把這塊石頭搬開,卻怎取得他出?」那麗卿性兒廝強,務要挖那塊板出來,便把那塊青石攆雙手捧定,搖了幾搖,早已離地,輕輕扳倒在一邊,便去掇起那板來。只聽刮喇喇一聲響亮,一陣陰風捲起,透進亮光來。原來那板的盡頭,遮著一個圓溜溜的窟窿。那板裡面兩根索頭拴著,通出牆那面有個關捩子,把索子往裡拉,板便讓開,露出窟窿來;往外拉,板仍蓋上,這面全看不出。被麗卿這一掇,兩根索子都帶進來。麗卿道:「這裡何故做一個洞?」撇了板,便低倒頭往洞裡去張。不張時萬事全休,一張時好不慘人,只見那裡面低坡下,正是個人肉作坊,壁上繃著幾張人皮,樑上掛著許多人頭,幾條人腿,兩三個火家在那裡切一隻人的下身,洞邊靠著一張短梯子。那幾個火家聽見刮喇喇滑車兒響,回頭早已看見有人張他,叫聲:「阿也!」一個喝道:「什麼人敢張?!」麗卿也吃一驚,大叫:「爹爹,這裡是黑店!」

希真正吃酒,聽見這話,一腳跳進空屋裡道:「怎見……?」麗卿道:「你張這洞裡開剝人!」希真一見那洞,急忙跳出。那外面的火家剛進房來,聽得一句,回身便走。希真抓他不及,吃他走了。希真便搶那口樸刀追出房去。莊家撞個滿懷,道:「怎麼是黑店?」希真揮手道:「你快顧自己的命去!打得脫,前面等我們。」莊家忙輪棗木扁擔,往外就走。門前有幾個搗子知道走了風,齊執傢伙打進大門來。那莊家不要性命,一路扁擔,橫七豎八直打出去。倒也吃他打翻了兩個,掙脫身,一溜煙的逃走了。陳希真隨後殺出。同這時候,麗卿已跳出空房,看那屋裡不好使槍,忙去牀鋪上抽了那口青錞寶劍,提在手裡,趕出院子尋人廝殺。卻不見一個人,只聽那黑大漢在櫃檯裡面高叫道:「二位好漢息怒!且慢動手,請裡面坐地,有話說!」那麗卿是個繡閣英雄,那省得江湖上結納的勾當,聽得外邊叫喚,提著劍大踏步搶到面前,隔櫃身一劍剁去。那大漢見不是頭,又走不脫,忙搶一條門閂來格。怎抵得麗卿的力猛劍快,飛下去門閂齊斷,一隻左膀連肩不見了,倒在櫃檯裡面。希真趕上那幾個搗子,早已溯死。麗卿見那大漢倒了,把劍略點一點,縱上櫃身,正要結果他,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忙回轉身,只見那個婦人上半截脫剝著,解去裙子,捻一把五股鋼叉搠來。麗卿托地跳離櫃身,挺劍來鬥那婦人。希真翻身殺入,那婦人縱人院子中間。麗卿橫刺著劍,直趕入去。那婦人卻不是麗卿對手。只見店後面十多個火家,一齊紮抹停當,拿了傢伙殺出來;那外面五七家小店,也都是一起,當時聞變,也一齊取了傢伙擁進來。希真看見,反閃在一邊,讓他們都進完,卻去截住店門,不放一個出去。那店裡店外的鳥男女何止三五十,把麗卿團團圍在該心,叉鈀棍攪一發上。正是:鼠子那堪同虎鬥,蝦兒枉自與龍爭。不知麗卿父女怎樣敵他,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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