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寇志(繁体)

第七十五回

更新时间:2021-03-16 17:04:49

東京城英雄脫難 飛龍嶺強盜除蹤

卻說那希真父女正待要脫身逃走,不防外面又有人打門,火刺刺的般緊急。父女都大驚,麗卿道:「爹爹,怎好?我們不如殺出去罷!」希真道:「我兒不要心慌,待我去看來。走不脫也是大數,便死也同你在一處。你索性把馬拴好,卸去了弓箭、包袱,只把那口劍,就在這裡看風色,不可擅動。」一不做,二不休,希真解了腰刀、包袱,倚了樸刀,把那腰刀拔出,插在腰裡,取件道袍披在身上,搶到門邊。只聽得三四副聲音,連珠箭叫開門,蹦蹦蹦的亂敲。希真隔門張時,好多人立著,都提著燈籠。希真喝道:「什麼事亂敲門?!」外面大聲應道:「高太尉親自來接衙內回去!」希真一面開門,一面發話道:「我留女婿過夜,不曾犯罪。」只見那兩個承局闖進來,正是那魏景、王耀,走到廳上齊發話道:「陳提轄,你老大不曉事,把衙內留住,不放他回去,著別個受氣!他的娘子生產,十分危急,你只不放他。如今太尉大發作,又著我等來催。衙內便真走不動,備了一乘轎子在此,務要即刻接他回去。」希真道:「你二位太不諒情,他是我的親女婿,醉倒我家,不肯回去,不成熱趕他出門?他此刻醒來,正勸他回家。你二位來得正好,同我進來,不然他還不信。」

二人提著燈籠,跟著希真進來,只見裡面燈燭輝煌,王耀道:「你們昨夜做甚?」希真道:「你去見了衙內便知。」希真讓他二人先行,轉過游廊,燈光下只見麗卿閃在那裡,倒提著劍等候。希真大喝道:「我兒快動手!」喝聲未絕,麗卿劍光飛處,那顆人頭骨碌碌的滾到扶欄外青草裡去了,屍身便倒在一邊。王耀大驚,叫聲「阿也」,要往外走。被希真一把揪住,往裡一推;麗卿迎面一劍,連臂帶肩劈下,心肺倒流出來。果然好劍,不論衣服筋骨一齊削斷。可憐那兩個小人,平日倚仗著高俅無惡不作,今日卻化作南柯一夢。希真道:「消停消停,且把燈來,照我身上有無血跡。」麗卿道:「沒有。」那麗卿倒吃噴射了一臉鮮血。希真道:「且慢,還有人哩。」提了燈復出大門外。只見那兩個轎夫立在轎子邊,仰面道:「天在這裡起霧了。」希真招手道:「衙內走不動,你們把轎子抬進來。」兩個把轎子綽到廳上歇下。希真道:「你們著一個進來背衙內。」一個轎夫道:「吃得恁地醉!」便跟著進來。轉過後軒,希真豁去道袍,撇了燈台,左手便揪住那轎夫,右手抽出腰刀,去喉嚨上一抹,早已了賬。一把丟開屍首,轉身大踏步趕出廳上。那個轎夫正在那裡閒看,被希真夾耳根一刀剁倒,又去搠了兩刀,眼見得不活了,連忙進來。

麗卿抹去臉上血,把地下兩盞燈籠踏滅,還在那裡探看。希真大叫道:「我兒了也,快走罷!」麗卿連忙插了劍,係上弓箭,拴上包袱,提了槍,又替老子拿了樸刀,牽著兩匹馬,往外就走。希真取刀鞘插了,跨好,取那包袱,一面走一面拴。殿帥府前明炮響亮,更樓上收擂,天已大明。走出門外,只見那大霧漫天。麗卿先上了那匹川馬,道:「爹爹先走,孩兒不識路。」希真道:「且慢,我還有一事未了。」把棗騮交與麗卿,卻從復走了進去,把大門關了。麗卿甚是驚疑。

不多時,只見希真從那邊牆頭上跳下來,翻身上馬,接了樸刀,叫道:「我兒,快隨我來!」兩騎馬出了巷口,只見白茫茫的重霧蓋下來,數步外不見人影。上了大街,已是有人行動。父女二人乘著濃霧,只顧走。到得朝陽門,城門早已大開。父女二人從大霧影裡闖出城去,奔上大路,馬不停蹄,往東又走了五六里,出了濃霧之外,已是沒人家的所在。希真到那一座高橋上,兜住馬叫道:「我兒,你回頭去看!」麗卿勒住馬,回頭看時,只見那座大霧,密密層層,把東京城護著,好一似蒸籠裡熱氣一般,騰騰地往天上滾卷。自己身子立在霧外,相去不過一箭之路。初出地太陽,照映得格外分明。麗卿喜道:「妙呵,爹爹!你有偌大的道法!」希真道:「這值什麼。我受本師張真人傳授都?大法,有若干作用,這是裡面逼霧的法兒。我這法能通起三十里方圓的大霧,此刻我只起了十二里。你且少住,待我發放了他們好走。」希真把樸刀遞與女兒,雙手疊一個驅神的印訣,口中唸唸有詞,喝聲道:「疾!」雙手放去,只見一道白光射入霧裡去了,那霧便紛紛的落下來。希真看那麗卿的臉上,兀自血污未淨,便下馬道:「待我與你洗去,省得著人看出。」去橋下浸濕了一角戰裙,替他臉上、眼堂下、眉毛裡、鬢邊、嘴角,都拭抹乾淨。衣領上也有幾點抹不去,只可由他。希真一面拭一面說道:「凡是迎面去殺人,總要防他血射出來。今幸而不是廝殺,不然,瞇了兩眼怎使手腳?」麗卿笑道:「孩兒卻從不曾乾過,卻不道這般爽利。」希真道:「咄,有什麼高興!」麗卿看那霧,已消挫了大半,有幾處高的樓閣都露出尖來,好象在大洋海裡浸著一般。希直接過樸刀,上了馬道:「不要呆看了,走罷!恐有人趕來。」

父女二人下了橋,迎著日光,一直順大路,往東進發。麗卿道:「爹爹,我們今夜何處投宿?」希真道:「我兒,你休怕辛苦,我們今夜且慢提投宿的話。那高俅有個門客孫靜,昨夜聞知他已回。那廝好不刁猾,又吃你把他兄弟的耳朵割去,那廝必料我投奔梁山,恰不應奔梁山也同此一條路上。他若挑選人馬,並力順這條路追趕,我們必遭毒手。如今我若由正路,投沂州府,須出寧陵,渡過黃河,到山東曹縣,方可與梁山分路。我的主意,不如大寬轉,從寧陵就分路,岔出虞城,跨過碭山,由江南界過微山湖,出山東峰縣,教那廝沒處撈摸。這裡到虞城不過五百多里,隨常走須得三四日,如今也顧不得頭口乏,連夜趕去。前路不遠是張家店,熱鬧所在,就那裡買兩盞油紙燈籠,多備些蠟燭,明日午刻便好到那裡。你可受得起否?」麗卿道:「不過馬上再熬一夜,值什麼!譬如出師打仗,這點路也要走。」希真道:「路上倘有人盤問,只說到山東曹縣,兵差緊急會乾。逢人自己稱聲『小可』,不要又是『奴家』。」麗卿笑道:「這怕不省得!」這正是:鼇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再不來。不說希真父女二人竟奔虞城。

卻說高俅五鼓時上朝,便吩咐魏景、王耀再去接衙內。太陽離地,高俅回府,早點罷,同幾個門客在上房賭博。只見一個養娘出來稟道:「二娘子還不能分娩,太醫的藥已吃了,此刻忽然暈了去,衙內又不回來。」高俅道:「這廝恁的還不歸?」一個親隨在旁邊道:「便是魏景、王耀也不曾回來。」高俅道:「這廝兩個,近來恁地這般糊塗!你們再著兩個去催。」好半歇,只見去的人來回報道:「到陳提轄門首,只見大門不曾開。敲了半歇,只不肯來開,又沒個人答應。等了許久,仍不開。只得回來稟覆。」高俅道:「陳老希每自誇他不睡早覺,今卻這般顛倒,想是昨夜都噇醉了。你們少刻再去催催。」那人應了出去:「魏景、王耀一定是不曾去,待我查出肯饒他!」一面又賭了好兩轉,已是辰牌時分。只見孫靜到來,見了早禮,便坐下來同賭。

少刻,那個去的又來報道:「門仍敲不開,仍沒人答應。」高依同幾個門客齊說道:「這廝們想是睡死了!太陽這般高了,恁地?」孫靜問道:「什麼事?」高俅道:「便是我這兒子忒棄舊戀新。昨日到他新丈人家過夜,這裡他第二個老婆做產,不得分娩,連夜去喚他不回來。我道他丈人好意留他,不好接連去催。你那兄弟也不曉事,天明叫魏景、王耀去接,兩個狗頭索性不去。此刻又去催了兩回,門尚不開……」還未說完,孫靜大驚失色,把賭具丟在桌上,立起身道:「快著人去救衙內,著了他道兒也!」高俅同眾門客道:「怎說?」孫靜道:「晚生屢次說陳希真不懷好意,恩相只不信,今日他把出毒手來也!恩相明鑒:他便是留女婿過夜,必不肯留許多人在家,一個不放回。昨日晚生兄弟孫高不歸,都說他同衙內在外面遊玩,只道他在三瓦四舍陪衙內在一處;衙內既在陳希真家,晚生這個兄弟不是不曉人事的,何至同在他家過夜?已知娘子做產,這早晚還不歸,必遭毒手了,快多派將弁去救人要緊!」眾門客還有幾個未信。高俅見孫靜恁地著急,便吩咐左右道:「你去傳我的號令,叫派府裡值日的殿制使兩員,速去趕衙內回家。」孫靜道:「不夠,不夠!多派兩員,再多帶幾個軍健們同去。」高俅便又叫加派兩個。須臾四個制使進裡面來聲喏,稟請言語。高俅道:「不必多說,務要到陳希真家,立請衙內回來。」孫靜道:「門不開,只管打進去!便是陳希真還在裡面,他發作,我對付他。四位長官快去!」那四個制使旋風也似的去了。高俅道:「推官料得不差,但願沒事才好。」孫靜道:「不是晚生多說,那得沒事!」

不多時,只見兩個制使飛跑回來,汗雨通流的道:「恩……恩相,……不,不,不……不好了!」高俅大驚,忙問:「怎的不好?」兩個制使道:「小將們到陳希真家,叫了好歇門不開。叫一個軍健,借張梯子爬上牆頭,又叫了兩聲,無人答應。軍健說牆裡面也有張梯子靠著,便盤進去,開了門出來。小將們一齊進去觀看,只見那正廳上一乘空轎擺著,一個轎夫殺死在廳上;趕到後面軒子背後,也殺翻一個轎夫。游廊下又有兩個屍身:一個正是王耀;一個沒頭的,認他的衣服,卻是魏景。前前後後尋來,傢伙什物都不少,只沒一個人,連衙內一干人也不見面。如今分那兩個,押同地保鄰佑在彼看管。特請鈞旨。」高俅聽罷,好似一交跌在冰窖裡,嘴裡叫不及那連珠箭的苦,往屁股裡直滾出來。孫靜道:「罷了,罷了!氣殺我也!」那眾門客一齊大驚。孫靜勸高俅速發人去,「那廝便害了衙內,亦必藏在屋裡,不能帶了逃走。」高俅定了一定,上廳去點齊家將,帶了百餘名軍健,同那兩個制使,刀槍棍棒殺奔闢邪巷去。半路上,迎著一個先一起去的軍健奔回道:「衙內一干人有了,都捆在他後面園裡,還不曾死。那顆人頭也尋著了。」那兩個制使便著他先去回報太尉。這裡一干人趕到希真家,一齊哄進去,只見前後許多燈燭,兀自點著。到後面箭園裡,只見那些人已將衙內等解放,扶著穿衣服,面上血污狼藉;滿地都是麻繩、蠟燭油,亭子上酒席杯盤兀自擺著。有幾個精細的拾了一把耳朵,到太尉處獻勤。眾人把衙內等五人扶出來,將衙內扶上那乘空轎子,另尋兩個轎夫抬了,先著人送回去;又另叫四乘轎,抬了那四個人,也先送歸太尉處。這裡眾人前前後後搜尋了一遍,把那門封鎖了,帶了一干鄰佑同地保等,到太尉府裡來聽審。這件事哄動了東京,人都說道:「陳希真這人好利害!」

那太尉等待回來,看見兒子耳鼻俱無,又見那幾個人這般模樣,氣得說不出話來。三屍神炸,七竅生煙,忙傳軍令,叫把京城十三門盡行關閉,挨戶查拿。一面奏准天子,說:「奸民陳希真,私通梁山盜賊,謀陷京師。經人告發,臣差親子蔭知府高世德,督率兵役捕擒。希真膽敢拒捕,殺死兵役四人,將臣子並幕友孫高、薛寶截去耳鼻,棄家在逃。臣先閉門查拿,伏請准行。」一面把鄰佑、地保帶齊,就花廳上,把孫高等四人坐在一邊質審。鄰佑、地保都供並不知情,說他東京並無一個親友,「他還有個蒼頭、養娘,求拘來審訊,或者知情。」兩個親隨道:「小人們到他那裡時,蒼頭、養娘已不見了。」高俅便問蒼頭、養娘名姓,家在那裡。數內一個鄰人道:「那蒼頭只知他姓王,不知其名,聽說是城外大東村人氏。養娘實不知道。」高俅推問半日,實不知情,只得取保釋歸。

孫靜對高俅道:「恩相聞城查拿,總是無益。那廝既敢做這等事,必然早出京了。晚生料他必投梁山泊入伙。不然,便投遠方親戚。恩相此刻只查他出那一門,便有影響。他尚殺了魏景、王耀走,已是天亮,必非半夜越城。」高俅道:「怎生去查?」孫靜便問孫高四人道:「你們後半夜醒來,可看見他怎生打扮出門?」四人齊道:「我們都看見的。」孫高道:「陳希真穿一件醬紅色戰袍,係一條綠戰裙,提一口樸刀,跨一口腰刀。他女兒也改作軍官打扮,是一件白綾子大鑲邊的戰袍,係一條大紅色的舊戰裙,提一枝白銀槍,跨一口劍,腰裡還有弓箭。」薛寶道:「希真腰裡拴一個藍包袱,女兒拴一個桃紅包袱,都戴大紅金鑲兜子。希真裡面戴的是頂萬字巾,他女兒戴一頂束髮紫金冠。」兩個親隨道:「騎的馬一匹紅的,一匹白的。」孫靜便叫人分頭抄寫了,到十三門查問:一早開城時,有無此等人出城?那十二門都回報道:「近日軍官進出甚多,實不留心。」只有朝陽門校尉稟道:「開城門不久,有一老軍,看見兩個軍官如此打扮。大霧影裡,也不十分看得清。好象一老一少,提刀的在前,插弓箭提槍的在後,急忙忙的出城去了。」孫靜對高俅道:「這廝們一準是投梁山去了,所以直出朝陽門。只選得力之人,就這條路專追,或可擒拿。但必須勇將名馬,方可濟事。」

高俅正要想一個人,只見階下一人挺身而出道:「小將願去。」高俅看那人時,膀闊腰細,耳大面方。那人姓胡,單名一個春字,現為京畿都監,就快升授都虞候,時常在高府裡趨奉。孫靜道:「胡將軍雖然英雄,只恐無好馬,如何追得他們上?」胡春道:「太尉那匹御賜烏雲豹,願借一騎,包管追上。」高俅道:「陳希真那廝好武藝,更兼他女兒也了得,胡將軍一人恐難擒他。我再差一個人幫你。東城兵馬司總管程子明,我一力抬舉他到此地位,必然肯與我出力,叫人速去請了他來。你二人同去,不怕捉他不來。」那程子明係山西人,生得豹頭環眼,黃髮虎鬚,人都喚他做金毛鐵獅子。使一枝五指開鋒渾鐵槍,重五十斤,有萬夫不當之勇。當時聞高俅呼喚,即便到來,問道:「相公有何差遣?」高俅把那話說了。程子明道:「不消胡將軍同去,我那匹黃膘馬,足追得他們著。如果他們走那條路,管情擒他父女兩個獻於階下。」高俅道:「胡春一意要去,不可挫他銳氣,便同將軍一行。」當時叫備了烏雲豹,與胡春騎坐。把了上馬杯,道:「望二位將軍馬到成功。」二人謝了,各帶了乾糧燈燭,飛身上馬。那胡春掄一口潑風刀。當時天色已晚,高俅付與令箭二枚,一枝去開城,一枝帶在身邊,以便各處營汛調人馬策應。二人當即飛馬出朝陽門,往東追去。

高俅對孫靜道:「不料陳希真如此昧良,悔不聽推官的言語。若追著那廝,碎屍萬段,方泄吾恨。」左右將陳希真的信獻上。高俅大怒,道:「這等信還看則甚!」扯得粉碎,丟在地下。叫送孫高、薛寶回家將息;叫太醫醫治衙內的傷痕,覓巧手善補五官的匠人補了假耳鼻;兩個親隨也著去將息;魏景、王耀並兩個轎夫的屍身首級,都著有司檢驗了,疊成文案,具棺木著親人領去,少不得賠些錢財與他們老小。陳希真的家私盡行抄紮,房子發官變價。孫靜搜希真的書札筆跡,一毫不見。

不數日,程子明、胡春都空手回來,說道:「追到寧陵把守關隘的所在,問那些辦兵差的公人,果有一個長髯大漢,騎一匹棗騮馬,手提樸刀,跨口腰刀;後面一個美貌軍官,騎一匹銀合白馬,提一枝梨花古定槍,腰懸弓箭寶劍。所穿服色,與所說無二。又說他們初二日辰牌時分過去的,問他時,說殿帥府高太尉相公有兵差緊急事,差往山東曹縣公幹。小將聞知,即渡過黃河,追到曹縣。在那黃河渡口,卻問不出;曹縣亦問不出。直追過定陶,亦毫無蹤跡。不知他岔路走,還不知是改換了服色。恐恩相不信,取有定陶縣印信批回在此。」高俅請孫靜來商量。孫靜道:「多管這廝上樑山,防我們料著他,故意說到曹縣,卻往別處大寬轉走了。恩相且去提緝了蒼頭來訊問,或那廝不上樑山,必有些蹤跡。養娘小兒女,不濟事,不必去捉。」高俅置酒筵酬謝了程子明、胡春,遂差眼明手快的公人,仍拘那幾個鄰佑做眼,到大東村去捉那王蒼頭。一面又將陳希真父女畫影圖形,遍天下行文訪拿。連日官家議出師之事,高俅也不得空,都放慢了,不提。

卻說陳希真父女二人,自從初一日一清早逃出東京,一路馬不停蹄,走了一日一夜。次日辰牌時分,早到寧陵地界。那個地名,叫做柳浪浦。右首一條大路,卻通那歸德府虞城縣。一路上,只見地方官亂哄哄的辦大兵差役。希真立住馬,看那四面無人之際,父女二人岔進那條大路,放緩轡頭而行。希真道:「好也,我們今日方才脫了虎口,可以放心大膽,緩緩而行。我一時匆忙,失於檢點,改換裝束時,卻被那廝們看見。孫靜這刁徒,必然想到,尋蹤跡追趕。他必不料我們進這條路,我們也不改換服色了,只管走我們的。」麗卿道:「爹爹,今夜還走不走了?」希真笑道:「癡丫頭,我這般說,你不聽得?今夜好教你享福!」

父女二人又行了三四十里,一路花明柳暗,水綠山妍。那麗卿在馬上,有些搖樁打盹。希真道:「卿兒,前面不遠,就有宿頭。」又走了幾里,到了個市鎮上。已是未正時分。尋了個大客店,父女二人下馬,兩個搗子牽了頭口進去,找間乾淨房屋。麗卿去尋了個淨桶,更了衣。希真叫店家做飯,麗卿道:「孩兒不吃飯了。」房裡倚了梨花槍,去摸些乾糧,討口水一吃;便去包袱裡抽出那牀薄被,脫去靴子,撮去兜兒,把弓箭寶劍去桌上一丟,倒剝下戰袍戰裙,一團糟塞在牀鋪裡面,倒翻身拉過被來便睡。希真去照應了頭口,去看了飯,亦覺得有些困倦,走進房來,只見麗卿已鼾鼾的睡著,東西丟了一世界。希真笑道:「到底還是個孩子,不曾熬煉得。」想著他又可憐,只得去替他收拾好了,把那被與他蓋好。自己吃了些茶飯,對店家道:「我們辛苦了要睡,不必來問長問短。」遂關上門,解衣而寢。不覺窗外雞啼,希真起來,推醒了麗卿,店裡那些人已都起來。

父女二人梳洗裝束已了,吃些茶飯,上馬就走。行夠多時,天色已明。希真對女兒說道:「我兒,出門不比在家,昨日你雖困倦,不合把行車亂丟。包袱裡都有細軟,吃人打眼怎好?你一雙腳在被外,我與你蓋好。下次須精細著。」麗卿道:「孩兒昨日委實乏了,便是這張弓也忘了卸弦。熬夜趕急路,恁的吃力!」希真笑道:「誰教你務要割他們的耳朵,卻吃這般廝逃!」麗卿看那山明水秀,甚是歡喜,道:「爹爹,想孩兒在東京長大,卻不能時常遊覽。雖有三街六市,出門便被紗兜兒廝蒙著臉,真是討厭。那得如此風景看!」希真道:「你也愛山水麼?」麗卿道:「這般畫裡也似的,如何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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