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万到門首看時,卻是張千來尋李万不見,正和門公在那里斗口。張千一見了李万,不由分說,便罵道:“好伙計!
只貪圖酒食,不干正事!巳牌時分進城,如今申牌將盡,還在此閒蕩!不催趲犯人出城去,待怎么?”李万道:“呸!那有什么酒食?連人也不見個影儿!”張千道:“是你同他進城的。”李万道:“我只登了個東,被蠻子上前了几步,跟他不上。一直赶到這里,門上說有個穿白的官人在書房中留飯,我說定是他了。等到如今不見出來,門上人又不肯通報,清水也討不得一杯吃。老哥,煩你在此等候等候,替我到下處醫了肚皮再來。”張千道:“有你這樣不干事的人!是甚么樣犯人,卻放他獨自行走?就是書房中,少不得也隨他進去。如今知他在里頭不在里頭?還虧你放慢線儿講話。這是你的干紀,不關我事!”說罷便走。李万赶上扯住道:“人是在里頭,料沒處去。大家在此幫說句話儿,催他出來,也是個道理。你是吃飽的人,如何去得這等要緊?”張千道:“他的小老婆在下處,方才雖然囑付店主人看守,只是放心不下。這是沈襄穿鼻的索儿,有他在,不怕沈襄不來。”李万道:“老哥說得是。”當下張千先去了。
李万忍著肚饑守到晚,并無消息。看看日沒黃昏,李万腹中餓极了,看見間壁有個點心店儿,不免脫下布衫,抵當几文錢的火燒來吃。去不多時,只听得打門聲響,急跑來看,馮家大門已閉上了。李万道:“我做了一世的公人,不曾受這般嘔气。主事是多大的官儿,門上直恁作威作勢?也有那沈公子好笑,老婆行李都在下處,既然這里留宿,信也該寄一個出來。事已如此,只得在房檐下胡亂過一夜,天明等個知事的管家出來,与他說話。”此時十月天气,雖不甚冷,半夜里起一陣風,簌簌的下几點微雨,衣服都沾濕了,好生凄楚。
捱到天陰雨止,只見張千又來了。卻是聞氏再三再四催逼他來的。張千身邊帶了公文解批,和李万商議,只等開門,一擁而入,有廳上大惊小怪,高聲發話。老門公攔阻不往,一時間家中大小都聚集來,七嘴八張,好不熱鬧。街上人听得宅里鬧炒,也聚攏來,圍住大門外閒看。惊動了那有仁有義守孝在家的馮主事,從里面踱將出來。且說馮主事怎生模樣:頭帶梔子花匾摺孝頭巾,身穿反摺縫稀眼粗麻衫,腰系麻繩,足著草履。
眾家人听得咳嗽響,道一聲:“老爺來了。”都分立在兩邊。主事出廳問道:“為甚事在此喧嚷?”張千、李万上前施禮道:“馮爺在上,小的是奉宣大總督爺公文來的,到紹興拿得欽犯沈襄,經由貴府。他說是馮爺的年侄,要來拜望。小的不敢阻擋,容他進見。自昨日上午到宅,至今不見出來,有誤程限,管家們又不肯代稟。伏乞老爺天恩,快些打發上路。”
張千便在胸前取出解批和官文呈上。馮主事看了,問道:“那沈襄可是沈經歷沈煉的儿子么?”李万道:“正是。”馮主事掩著兩耳,把舌頭一伸,說道:“你這班配軍,好不知利害!那沈襄是朝廷欽犯,尚猶自可。他是嚴相國的仇人,那個敢容納他在家?他昨日何曾到我家來?你卻亂話,官府聞知傳說到嚴府去,我是當得起他怪的?你兩個配軍,自不小心,不知得了多少錢財,買放了要緊人犯,卻來圖賴我!”叫家童与他亂打那配軍出去:“把大門閉了,不要惹這閒是非,嚴府知道不是當要!”馮主事一頭罵,一頭走進宅去了。大小家人,奉了主人之命,推的推,恓的恓,霎時間被眾人擁出大門之外,閉了門,兀自听得嘈嘈的亂罵。
張千、李万面面相覷,開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縮不進。張千埋怨李万道:“昨日是你一力攛掇,教放他進城,如今你自去尋他。”李万道:“且不要埋怨,和你去問他老婆,或者曉得他的路數,再來抓尋便了。”張千道:“說得是,他是恩愛的夫妻。昨夜漢子不回,那婆娘暗地流淚,巴巴的獨坐了兩三個更次。他漢子的行藏,老婆豈有不知?”兩個一頭說話,飛奔出城,复到飯店中來。
卻說聞氏在店房里面听得差人聲音,慌忙移步出來,問道:“我官人如何不來?”張千指李万道:“你只問他就是。”李万將昨日往毛廁出恭,走慢了一步,到馮主事家起先如此如此,以后這般這般,備細說了。張千道:“今早空肚皮進城,就吃了這一肚寡气。你丈夫想是真個不在他家了,必然還有個去處,難道不對小娘子說的?小娘子趁早說來,我們好去抓尋。”說猶未了,只見聞氏噙著眼淚,一雙手扯往兩個公人叫道:“好,好!還我丈夫來!”張千、李万道:“你丈夫自要去拜什么年伯,我們好意容他去走走,不知走向那里去了,連累我們,在此著急,沒處抓尋。你到問我要丈夫,難道我們藏過了他?說得好笑!”將衣袂掣開,气忿忿地對虎一般坐下。
聞氏到走在外面,攔住出路,雙足頓地,放聲大哭,叫起屈來。老店主听得,忙來解勸。聞氏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丈夫三十無子,娶奴為妾。奴家跟了他二年了,幸有三個多月身孕,我丈夫割舍不下,因此奴家千里相從。一路上寸步不离,昨日為盤纏缺少,要去見那年伯,是李牌頭同去的。
昨晚一夜不回,奴家已自疑心。今早他兩個自回,一定將我丈夫謀害了。你老人家替我做主,還我丈夫便罷休!”老店主道:“小娘子休得急性,那排長与你丈夫前日無怨,往日無仇,著甚來由,要坏他性命?”聞氏哭聲轉哀道:“公公,你不知道我丈夫是嚴閣老的仇人,他兩個必定受了嚴府的囑托來的,或是他要去嚴府請功。公公,你詳情他千鄉万里,帶著奴家到此,豈有沒半句說話,突然去了?就是他要走時,那同去的李牌頭,怎肯放他?你要奉承嚴府,害了我丈夫不打緊,教奴家孤身婦女,看著何人?公公,這兩個殺人的賊徒,煩公公帶著奴家同他去官府處叫冤。”張千、李万被這婦人一哭一訴,就要分析几句,沒處插嘴。
老店主听見聞氏說得有理,也不免有些疑心,到可怜那婦人起來,只得勸道:“小娘子說便是這般說,你丈夫未曾死也不見得,好歹再等候他一日。”聞氏道:“依公公等候一日不打緊,那兩個殺人的凶身,乘机走脫了,這干系卻是誰當?”
張千道:“若果然謀害了你丈夫要走脫時,我弟兄兩個又到這里則甚?”聞氏道:“你欺負我婦人家沒張智,又要指望好騙我。好好的說,我丈夫的尸首在那里?少不得當官也要還我個明白。”老店官見婦人口嘴利害,再不敢言語。店中閒看的,一時間聚了四五十人。聞說婦人如此苦切,人人惱恨那兩個差人,都道:“小娘子要去叫冤,我們引你到兵備道去。”聞氏向著眾人深深拜福,哭道:“多承列位路見不平,可怜我落難孤身,指引則個。這兩個凶徒,相煩列位,替奴家拿他同去,莫放他走了。”眾人道:“不妨事,在我們身上。”張千、李万欲向眾人分剖時,未說得一言半字,眾人便道:“兩個排長不消辨得,虛則虛,實則實。若是沒有此情,隨著小娘子到官,怕他則甚!”婦人一頭哭,一頭走,眾人擁著張千、李万,攪做一陣的,都到兵備道前。道里尚未開門。
那一日正是放告日期,聞氏束了一條白布裙,徑搶進柵門,看見大門上架著那大鼓,鼓架上懸著個槌儿。聞氏搶槌在手,向鼓上亂撾,撾得那鼓振天的響。唬得中軍官失了三魂,把門吏喪了七魄,一齊跑來,將繩縛往,喝道:“這婦人好大膽!”聞氏哭倒在地,口稱潑天冤枉。只見門內么喝之聲,開了大門,王兵備坐堂,問擊鼓者何人。中軍官將婦人帶進。
聞氏且哭且訴,將家門不幸遭變,一家父子三口死于非命,只剩得丈夫沈襄。昨日又被公差中途謀害,有枝有葉的細說了一遍。王兵備喚張千、李万上來,問其緣故。張千、李万說一句,婦人就剪一句,婦人說得句句有理,張千、李万抵搪不過。王兵備思想到:“那嚴府勢大,私謀殺人之事,往往有之,此情難保其無。”便差中軍官押了三人,發去本州勘審。
那知州姓賀,奉了這項公事,不敢怠慢,即時扣了店主人到來,听四人的口詞。婦人一口咬定二人謀害他丈夫;李万招稱為出恭慢了一步,因而相失;張千、店主人都据實說了一遍。知州委決不下。那婦人又十分哀切,像個真情;張千、李万又不肯招認。想了一回,將四人閉于空房,打轎去拜馮主事,看他口气若何。
馮主事見知州來拜,急忙迎接歸廳。茶罷,賀知州提起沈襄之事,才說得“沈襄”二字,馮主事便掩著雙耳道:“此乃嚴相公仇家,學生雖有年誼,平素實無交情。老公祖休得下問,恐嚴府知道,有累學生。”說罷站起身來道:“老公祖既有公事,不敢留坐了。”賀知州一場沒趣,只得作別。在轎上想道:“据馮公如此懼怕嚴府,沈襄必然不在他家,或者被公人所害也不見得;或者去投馮公見拒不納,別走個相識人家去了,亦未可知。”
回到州中,又取出四人來,問聞氏道:“你丈夫除了馮主事,州中還認得有何人?”聞氏道:“此地并無相識。”知州道:“你丈夫是甚么時候去的?那張千、李万几時來回复你的說話?”聞氏道:“丈夫是昨日未吃午飯前就去的,卻是李万同出店門。到申牌時分,張千假說催趲上路,也到城中去了,天晚方回來。張千兀自向小婦人說道:‘我李家兄弟跟著你丈夫馮主事家歇了,明日我早去催他去城。’今早張千去了一個早晨,兩人雙雙而回,單不見了丈夫,不是他謀害了是誰?若是我丈夫不在馮家,昨日李万就該追尋了,張千也該著忙,如何將好言語穩住小婦人?其情可知。一定張千、李万兩個在路上預先約定,卻教李万乘夜下手。今早張千進城,兩個乘早將尸首埋藏停當,卻來回复我小婦人。望青天爺爺明鑒!”
賀知州道:“說得是。”
上一篇:第三十九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