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眾人齊到孟春元家,歇了一夜。次早,張千、李万催趲上路。聞氏換了一身布衣,將青布裹頭,別了孟氏,背著行李,跟著沈小霞便走。那時分別之苦,自不必說。一路行來,聞氏与沈小霞寸步不离,茶湯飯食,都親自搬齲張千、李万初時還好言好語。過了揚子江,到徐州起旱,料得家鄉已遠,就做出嘴臉來,呼么喝六,漸漸難為他夫妻兩個來了。聞氏看在眼里,私對丈夫說道:“看那兩個潑差人,不怀好意。奴家女流之輩,不識路徑,若前途有荒僻曠野的所在,須是用心提防。”沈小霞雖然點頭,心中還只是半疑不信。
又行了几日,看見兩個差人,不住的交頭接耳,私下商量說話。又見他包裹中有倭刀一口,其白如霜,忽然心動,害怕起來,對聞氏說道:“你說這潑差人,其心不善,我也覺得有七八分了。明日是濟宁府界上,過了府去,便是大行山、梁山濼,一路荒野,都是響馬出入之所。倘到彼處,他們行凶起來,你也救不得我,我也救不得你,如何是好?”聞氏道:“既然如此,官人有何脫身之計,請自方便,留奴家在此,不怕那兩個潑差人生吞了我。”沈小霞道:“濟宁府東門內,有個馮主事,丁憂在家。此人最有俠气,是我父親极相厚的同年。我明日去投奔他,他必然相納。只怕你婦人家,沒志量打發這兩個潑差人,累你受苦,于心何安?你若有力量支持他,我去也放膽。不然与你同生同死,也是天命當然,死而無怨。”聞氏道:“官人有路盡走,奴家自會擺布,不勞挂念。”
這里夫妻暗地商量,那張千、李万辛苦了一日,吃了一肚酒,齁齁的熟睡,全然不覺。
次自早起上路,沈小霞問張千道:“前去濟宁還有多少路?”張千道:“只四十里,半日就到了。”沈小霞道:“濟宁東門內馮主事,是我年伯。他先前在京師時,借過我父親二百兩銀子,有文契在此。他管過北新關,正有銀子在家。我若去取討前久,他見我是落難之人,必然慨付。取得這項銀兩,一路上盤纏,也得寬裕,免致吃苦。”張千意思有些作難。
李万隨口應承了,向張千耳邊說道:“我看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況愛妾行李都在此處,料無他故。放他去走一遭,取得銀兩,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不可?”張千道:“雖然如此,到飯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緊跟著同去,万無一失。”
話休絮煩。看看巳牌時分,早到濟宁城外,揀個洁淨店儿,安放了行李。沈小霞便道:“你二位同我到東門走遭,轉來吃飯未遲。”李万道:“我同你去,或者他家留酒飯也不見得。”聞氏故意對丈夫道:“常言道:‘人面逐高低,世情看冷暖。’馮主事雖然欠下老爺銀兩,見老爺死了,你又在難中,誰肯唾手交還?枉自討個厭賤,不如吃了飯赶路為上。”沈小霞道:“這里進城到東門不多路,好歹去走一遭,不折了什么便宜。”李万貪了這二百兩銀子,一力攛掇該去。沈小霞分付聞氏道:“耐心坐坐,若轉得快時,便是沒想頭了。他若好意留款,必然有些繼發。明日顧個轎儿抬你去。這几日在牲口上坐,看你好生不慣。”聞氏覷個空,向丈夫丟個眼色,又道:“官人早回,休教奴久待則個。”李万笑道:“去多少時,有許多說話,好不老气!”聞氏見丈夫去了,故意招李万轉來囑付道:“若馮家留飯坐得久時,千万勞你催促一聲。”李万答應道:“不消分付。”比及李万下階時,沈小霞已走了一段路了。
李万托著大意,又且濟宁是他慣走的熟路,東門馮主事家,他也認得,全不疑惑。走了几步,又里急起來,覷個毛坑上自在方便了,慢慢的望東門而去。
卻說沈小霞回頭看時,不見了李万,做一口气急急的跑到馮主事家。也是小霞合當有救,正值馮主事獨自在廳。兩人京中,舊時識熟,此時相見,吃了一惊。沈襄也不作揖,扯住馮主事衣袂道:“借一步說話。”馮主事已會意了,便引到書房里面。沈小霞放聲大哭。馮主事道:“年侄有話快說,休得悲傷,誤其大事。”
沈小霞哭訴道:“父親被嚴賊屈陷,已不必說了。兩個舍弟隨任的,都被楊順、路楷殺害;只有小侄在家,又行文本府提去問罪。一家宗祀,眼見滅絕。又兩個差人,心怀不善,只怕他受了楊、路二賊之囑,到前途大行、梁山等處暗算了性命。尋思一計,脫身來投老年伯。老年伯若有計相庇,我亡父在天之靈,必然感激。若老年伯不能遮護小侄,便就此触階而死。死在老年伯面前,強似死于奸賊之手。”馮主事道:“賢侄不妨。我家臥室之后,有一層复壁,盡可藏身,他人搜檢不到之處。今送你在內權住數日,我自有道理。”沈襄拜謝道:“老年伯便是重生父母。”
馮主事親執沈襄之手,引入臥房之后,揭開地板一塊,有個地道。從此鑽下,約走五六十步,便有亮光,有小小廊屋三間,四面皆樓牆圍裹,果是人跡不到之處。每日茶飯,都是馮主事親自送入。他家法极嚴,誰人敢泄漏半個字,正是:
深山里隱豹,柳密可藏鴉。
不須愁漢吏,自有魯朱家。
且說這一日,李万上了毛坑,望東門馮家而來。到于門首,問老門公道:“主事老爺在家么?”老門公道:“在家里。”
又問道:“有個穿白的官人來見你老爺,曾相見否?”老門公道:“正在書房里吃飯哩。”李万听說,一發放心。看看等到未牌,果然廳上走一個穿白的官人出來。李万急上前看時,不是沈襄。那官人徑自出門去了。李万等得不耐煩,肚里又饑,不免問老門公道:“你說老爺留飯的官人,如何只管坐了去,不見出來?”老門公道:“方才出去的不是?”李万道:“老爺書房中還有客沒有?”老門公道:“這到不知。”李万道:“方之那穿白的是甚人?”老門公道:“是老爺的小舅,常常來的。”
李万道:“老爺如今在那里?”老門公道:“老爺每常飯后,定要睡一覺,此時正好睡哩。”
李万听得話不投机,心下早有二分慌了,便道:“不瞞大伯說,在下是宣大總督老爺差來的。今有紹興沈公子名喚沈襄,號沈小霞,系欽提人犯。小人提押到于貴府,他說与你老爺有同年叔侄之誼,要來拜望。在下同他到宅,他進宅去了,在下等候多時,不見出來,想必還在書房中。大伯,你還不知道,煩你去催促一聲,教他快快出來,要赶路走。”老門公故意道:“你說的是甚么說話?我一些不懂。”李万耐了气,又細細的說一遍。老門公當面的一啐,罵道:“見鬼!何常有什么沈公子到來?老爺在喪中,一概不接外客。這門上是我的干紀,出入都是我通稟,你卻說這等鬼話!你莫非是白日撞么?強裝么公差名色,掏摸東西的。快快請退,休纏你爺的帳!”李万听說,愈加著急,便發作起來道:“這沈襄是朝廷要緊的人犯,不是當要的,請你老爺出來,我自有話說。”老門公道:“老爺正瞌睡,沒甚事,誰敢去稟!你這獠子,好不達時務!”說罷洋洋的自去了。
李万道:“這個門上老儿好不知事,央他傳一句話甚作難。
想沈襄定然在內,我奉軍門鈞帖,不是私事,便闖進去怕怎的?”李万一時粗莽,直撞入廳來,將照壁拍了又拍,大叫道:“沈公子好走動了。”不見答應,一連叫喚了數聲,只見里頭走出一個年少的家童,出來問道:“管門的在那里?放誰在廳上喧嚷?”李万正要叫住他說話,那家童在照壁后張了張儿,向西邊走去了。李万道:“莫非書房在那西邊?我且自去看看,怕怎的!”從廳后轉西走去,原來是一帶長廓。李万看見無人,只顧望前而行。只見屋宇深邃,門戶錯雜,頗有婦人走動。李万不敢縱步,依舊退回廳上,听得外面亂嚷。
上一篇:第三十九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