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順思想路楷之言,一夜不睡。次早坐堂,只見中軍官報道:“今有蔚州衛拿獲妖賊二名,解到轅門外,伏听鈞旨。”
楊順道:“喚進來。”解官磕了頭,遞上文書。楊順拆開看了,呵呵大笑。這二名妖賊,叫做閻浩、楊胤夔,系妖人蕭芹之党。原來蕭芹是白蓮教的頭儿,向來出入虜地,慣以燒香惑眾,哄騙虜酋俺答,說自家有奇術,能咒人使人立死,喝城使城立頹。虜酋愚甚,被他哄動,尊為國師。其党數百人,自為一營。俺答几次入寇,都是蕭芹等為之向號,中國屢受其害。先前史侍郎做總督時,遣通事重賂虜中頭目脫脫,對他說道:“天朝情愿与你通好,將俺家布粟換你家馬,名為‘馬市’,兩下息兵罷戰,各享安樂,此是美事。只怕蕭芹等在內作梗,和好不終。那蕭芹原是中國一個無賴小人,全無術法,只是狡偽,哄誘你家,搶掠地方,他于中取事。郎主若不信,可要蕭芹試其術法。委的喝得城頹,咒得人死,那時合當重用。若咒人人不死,喝城城不頹,顯是欺誑,何不縛送天朝?
天朝感郎主之德,必有重賞。‘馬市’一成,歲歲享無窮之利,煞強如搶掠的勾當。”脫脫點頭道是,對郎主俺答說了。俺答大喜,約會蕭芹,要將千騎隨之,從右衛而入,試其喝城之技。蕭芹自知必敗,改換服色,連夜脫身逃走,被居庸關守將盤詰,并其党喬源、張攀隆等拿住,解到史侍郎處。招稱妖党甚眾,山陝畿南,處處俱有,一向分頭緝捕。今日閻浩、楊胤夔亦是數內有名妖犯。楊總督省見獲解到來,一者也算他上任一功,二者要借這個題目,牽害沈煉,如何不喜?
當晚就請路御史,來后堂商議道:“別個題目擺布沈煉不了,只有白蓮教通虜一事,圣上所最怒。如今將妖賊閻浩、楊胤夔招中,竄入沈煉名字,只說浩等平日師事沈煉,沈煉因失職怨望,教浩等煽妖作幻,勾虜謀逆。天幸今日被擒,乞賜天誅,以絕后患。先用密稟稟知嚴家,教他叮囑刑部作速覆本。料這番沈煉之命,必無逃矣。”路楷拍手道:“妙哉,妙哉!”
兩個當時就商量了本稿,約齊了同時發本。嚴嵩先見了本稿及稟貼,便教嚴世蕃傳語刑部。都則間尚書許論,是個罷軟沒用的老儿,听見嚴府分付,不敢怠慢,連忙覆本,一依楊、路二人之議。圣旨倒下:妖犯著本處巡按御史即時斬決。楊順蔭一子錦衣衛千戶,路楷紀功,升遷三級,俟京堂缺推用。
話分兩頭。卻說楊順自發本之后,便差人密地里拿沈煉下于獄中。慌得徐夫人和沈袞、沈褒沒做理會,急尋義叔賈石商議。賈石道:“此必楊、路二賊為嚴家報仇之意,既然下獄,必然誣陷以重罪。兩位公子及今逃竄遠方,待等嚴家勢敗,方可出頭。若住在此處,楊、路二賊,決不干休。”沈袞道:“未曾看得父親下落,如何好去?”賈石道:“尊大人犯了對頭,決無保全之理。公子以宗祀為重,豈可拘于小孝,自取滅絕之禍?可勸令堂老夫人,早為遠害全身之計。尊大人處賈某自當央人看覷,不煩懸念。”二沈便將賈石之言,對徐夫人說知。徐夫人道:“你父親無罪陷獄,何忍棄之而去!賈叔叔雖然相厚,終是個外人。我料楊、路二賊奉承嚴氏,亦不過与你爹爹作對,終不然累及妻子。你若畏罪而逃,父親倘然身死,骸骨無收,万世罵你做不孝之子,何顏在世為人乎?”說罷,大哭不止。沈袞、沈褒齊聲慟哭。賈石聞知徐夫人不允,歎惜而去。
過了數日,賈石打听的實,果然扭入白蓮教之党,問成死罪。沈煉在獄中大罵不止。楊順自知理虧,只恐臨時處決,怕他在眾人面前毒罵,不好看相預先問獄官責取病狀,將沈煉結果了性命。賈石將此話報与徐夫人知道,母子痛哭,自不必說。又虧賈石多有識熟人情,買出尸首,囑付獄卒:“若官府要梟示時,把個假的答應。”卻瞞著沈袞兄弟,私下備棺盛殮,埋于隙地。事畢,方才向沈袞說道:“尊大人遺体已得保全,直待事平之后,方好指點与你知道,今猶未可泄漏。”
沈袞兄弟感謝不已。賈石又苦口勸他弟兄二人逃走。沈袞道:“极知久占叔叔高居,心上不安。奈家母之意,砍待是非稍定,搬回靈柩,以此遲延不決。”賈石怒道:“我賈某生平,為人謀而盡忠。今日之言,全是為你家門戶,豈因久占住房,說發你們起身之理?既嫂嫂老夫人之意已定,我亦不敢相強。但我有一小事,即欲遠出,有一年半載不回,你母子自小心安住便了。”覷著壁上貼得有前后《出師表》各一張,乃是沈煉親筆楷書。賈石道:“這兩幅字可揭來送我,一路上做個紀念。
他日相逢,以此為信。”沈袞就揭下二紙,雙手折迭,遞与賈石。賈石藏于袖中,流淚而別。原來賈石算定楊、路二賊,設心不善,雖然殺了沈煉,未肯干休。自己与沈煉相厚,必然累及,所以預先逃走,在河南地方宗族家權時居住,不在話下。
卻說路楷見刑部覆本,有了圣旨,便于獄中取出閻浩、楊胤夔斬訖,并要割沈煉之首,一同梟示。誰知沈煉真尸已被賈石買去了,官府也那里辨驗得出,不在話下。
再說楊順看見止于蔭子,心中不滿,便向路楷說道:“當初嚴東樓許我事成之日,以侯伯爵相酬,今日失言,不知何故?”路楷沉思半晌,答道:“沈煉是嚴家緊對頭,今止誅其身,不曾波及其子。斬草不除根,萌芽复發。相國不足我們之意,想在于此。”楊順道:“若如此,何難之有?如今再上個本,說沈煉雖誅,其子亦宜知情,還該坐罪,抄沒家私,庶國法可伸,人心知懼。再訪他同射草人的几個狂徒,并借屋与他住的,一齊拿來治罪,出了嚴家父子之气,那時卻將前言取賞,看他有何推托。”路楷道:“此計大妙!事不宜遲,乘他家屬在此,一网而盡,豈不快哉!只怕他儿子知風逃避,卻又費力。”楊順道:“高見甚明。”一面寫表申奏朝廷,再寫稟貼到嚴府知會,自述孝順之意;一面預先行牌保安州知州,著用心看守犯屬,勿容逃逸。只等旨意批下,便去行事。詩曰:破巢完卵從來少,削草除根勢或然。
可惜忠良遭屈死,又將家屬媚當權。
再過數日,圣旨下了。州里奉著憲牌,差人來拿沈煉家屬,并查平素往來諸人姓名,一一挨拿。只有賈石名字先經出外,只得將在逃開報。此見賈石見几之明也。時人有詩贊云:義气能如賈石稀,全身遠避更知几。
任他羅网空中布,爭奈仙禽天外飛。
卻說楊順見拿到沈袞、沈褒,親自鞫問,要他招承通虜實跡。二沈高聲叫屈,那里肯招?被楊總督嚴刑拷打,打得体無完膚。沈袞、沈褒熬煉不過,雙雙死于杖下。可怜少年公子,都入托死城中。其同時拿到犯人,都坐個同謀之罪,累死者何止數十人。幼子沈□尚在襁褓,免罪隨著母徐氏,另徙在云州极邊,不許在保安居祝路楷又与楊順商議道:“沈煉長子沈襄,是紹興有名秀才,他時得地,必然銜恨于我輩。不若一并除之,永絕后患,亦要相國知我用心。”楊順依言,便行文書到浙江,把做欽犯,嚴提沈襄來問罪。又分付心腹經歷金紹,擇取有才干的差人,繼文前去,囑他中途伺便,便行謀害,就所在地方,討個病狀回繳。事成之日,差人重賞,金紹許他荐本超遷。
金紹領了台旨,汲汲而回,著意的選兩名積年干事的公差,無過是張千、李万。金紹喚他到私衙,賞了他酒飯,取出私財二十兩相贈。張千、李万道:“小人安敢無功受賜?”金紹道:“這銀兩不是我送你的,是總督楊爺賞你的。教你繼文到紹興去拿沈襄,一路不要放松他。須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回來還有重賞。若是怠慢,總督老爺衙門不是取笑的,你兩個自去回話。”張千、李万道:“莫說總督老爺鈞旨,就是老爺分付,小人怎敢有違!”收了銀兩,謝了金經歷。在本府領下公文,疾忙上路,往南進發。
卻說沈襄,號小霞,是紹興府學廩膳秀才。他在家久聞得父親以言事獲罪,發去口外為民,甚是挂怀,欲親到保安州一看。因家中無人主管,行止兩難。忽一日,本府差人到來,不由分說,將沈襄鎖縛,解到府堂。知府教把文書与沈襄看了備細,就將回文和犯人交付原差,囑他一路小心。沈襄此時方知父親及二弟俱已死于非命,母親又遠徙极邊,放聲大哭。哭出府門,只見一家老小,都在那里攪做一團的啼哭。原來文書上有“奉旨抄沒”的話,本府已差縣尉封鎖了家私,將人口盡皆逐出。沈小霞听說,真是苦上加苦,哭得咽喉無气。霎時間親戚都來与小霞話別,明知此去多凶少吉,少不得說几句勸解的言語。小霞的丈人孟春元,取出一包銀子,送与二位公差,求他路上看顧女婿。公差嫌少不受。孟氏娘子又添上金簪子一對,方才收了。
沈小霞帶著哭,分付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你休為我憂念,只當我已死一般,在爺娘家過活。你是書禮之家,諒無再醮之事,我也放心得下。”指著小妻聞淑女說道:“只這女子年紀幼小,又無處著落,合該教他改嫁。奈我三十無子,他卻有兩個半月的身孕,他日倘生得一男,也不絕了沈氏香煙。娘子你看我平日夫妻面上,一發帶他到丈人家去住几時,等待十月滿足,生下或男或女,那時憑你發遣他去便了。”話聲未絕,只見聞氏淑女說道:“官人說那里話!你去數千里之外,沒個親人朝夕看覷,怎生放下?大娘自到孟家去,奴家情愿蓬首垢面,一路伏侍官人前行。一來官人免致寂寞,二來也替大娘分得些憂念。”沈小霞道:“得個親人做伴,我非不欲;但此去多分不幸,累你同死他鄉何益?”聞氏道:“老爺在朝為官,官人一向在家,誰人不知?便誣陷老爺有些不是的勾當,家鄉隔絕,豈是同謀?妾幫著官人到官申辯,決然罪不至死。就使官人下獄,還留賤妾在外,尚好照管。”孟氏也放丈夫不下,听得聞氏說得有理,极力攛掇丈夫帶淑女同去,沈小霞平日素愛淑女有才有智,又見孟氏苦勸,只得依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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