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徽宗時,顯仁皇后有孕,夢見一金甲貴人。怒目言曰:‘我吳越王也。汝家無故奪我之國,吾今遣第三子托生,要還我疆土。’醒后遂生皇子构,是為高宗。他原索取舊疆,所以偏安南渡,無志中原。秦檜會逢其适,力主和議,亦天數當然也。但不該誣陷忠良,故上帝斬其血胤。秦熹非檜所出,乃其妻兄王煥之子,長舌妻冒認為儿。雖子孫貴顯,秦氏魂魄,豈得享异姓之祭哉?岳飛系三國張飛轉生,忠心正气,千古不磨。一次托生為張巡,改名不改姓;二次托生為岳飛,改姓不改名。雖然父子屈死,子孫世代貴盛,血食万年。文天祥父子夫妻,一門忠孝節義,傳揚千古。文升嫡侄為嗣,延其宗祀,居官清正,不替家風,豈得為無后耶?夫天道報應,或在生前,或在死后;或福之而反禍,或禍之而反福。須合幽明古今而觀之,方知毫厘不爽。子但据目前,譬如以管窺天,多見其不知量矣。”
胡母迪頓首道:“承神君指教,開示愚蒙,如撥云見日,不胜快幸。但愚民但据生前之苦樂,安知身后之果報哉?以此冥冥不可見之事,欲人趨善而避惡,如風聲水月,無所忌憚。宜乎惡人之多,而善人之少也。賤子不才,愿得遍游地獄,盡觀惡報,傳語人間,使知儆懼自修,未審允否?”冥王點頭道是,即呼綠衣吏,以一白簡書云:“右仰普掠獄官,即啟狴牢,引此儒生,遍觀泉扃報應,毋得違錯。”
吏領命,引胡母迪從西廊而進。過殿后三里許,有石垣高數仞,以生鐵為門,題曰“普掠之獄”。吏將門鈽叩三下,俄頃門開,夜叉數輩突出,將欲擒迪。吏叱道:“此儒生也,無罪。”便將閻君所書白簡,教他看了。夜叉道:“吾輩只道罪鬼入獄,不知公是書生,幸勿見怪。”乃揖迪而入。其中廣袤五十余里,日光慘淡,風气蕭然。四圍門牌,皆榜名額:東曰“風雷之獄”,南曰“火車之獄”,西曰“金剛之獄”,北曰“溟冷之獄”。男女荷鐵枷者千余人。
又至一小門,則見男子二十余人,皆被發裸体,以巨釘釘其手足于鐵床之上,項荷鐵枷,舉身皆刀杖痕,膿血腥穢不可近。旁一婦人,裳而無衣,罩于鐵籠中。一夜叉以沸湯澆之,皮肉潰爛,號呼之聲不絕。綠衣吏指鐵床上三人,對胡母迪說道“此即秦檜、万俟契、王浚這鐵籠中婦人,即檜妻長舌王氏也。其他數人,乃章惇、蔡京父子、王黼、朱勉、耿南仲、丁大全、韓侂胄、史彌遠、賈似道,皆其同奸党惡之徒。王遣施刑,令君觀之。”即驅檜等至風雷之獄,縛于銅柱,一卒以鞭扣其環,即有風刀亂至,繞刺其身,檜等体如篩底。良久,震雷一聲,擊其身如齏粉,血流凝地。少頃,惡風盤旋,吹其骨肉,复聚為人形。吏向迪道:“此震擊者陰雷也,吹者業風也。”又呼卒驅至金剛、火車、溟冷等獄,將檜等受刑尤甚,饑則食以鐵丸,渴則飲以銅汁。吏說道:“此曹凡三日,則遍歷諸獄,受諸苦楚。三年之后,變為牛、羊、犬、豕,生于世間,為人宰殺,剝皮食肉。其妻亦為牝豕,食人不洁,臨終亦不免刀烹之苦。今此眾已為畜類于世五十余次了。”迪問道:“其罪何時可脫?”吏答道:“除是天地重复混沌,方得開除耳。”
复引迪到西垣一小門,題曰“奸回之獄”。荷桎梏者百余人,舉身插刀,渾類蝟形。迪問:“此輩皆何等人?”史答道:“是皆歷代將相、奸回党惡、欺君罔上,蠹國害民,如梁冀、董卓、盧杞、李林甫之流,皆在其中。每三日,亦与秦檜等同受其刑。三年后,變為畜類,皆同檜也。”
复至南垣一小門,題曰“不忠內臣之獄”。內有牝牛數百,皆以鐵索貫鼻,系于鐵柱,四圍以火炙之。迪問道:“牛,畜類也,何罪而致是耶?”吏搖手道:“君勿言,姑俟觀之。”即呼獄卒,以巨扇拂火,須臾烈焰亙天,皆不胜其苦,哮吼躑躅,皮肉焦爛。良久,大震一聲,皮忽綻裂,其中突出個人來。視之俱無須髯,寺人也。吏呼夜叉擲于鑊湯中烹之,但見皮肉消融,止存白骨。少頃,复以冷水沃之,白骨相聚,仍复人形。吏指道:“此皆歷代宦官,秦之趙高,漢之十常侍,唐之李輔國、仇士良、王守澄、田令孜,宋童貫之徒,從小長養禁中,錦衣玉食,欺誘人主,妒害忠良,濁亂海內。今受此報,累劫無已。”
复至東壁,男女數千人,皆裸体跣足,或烹剝刳心,或烹燒舂磨,哀呼之聲,徹聞數里。吏指道:“此皆在生時為官為吏,貪財枉法,刻薄害人,及不孝不友,悖負師長,不仁不義,故受此報。”迪見之大喜,歎曰:“今日方知天地無私,鬼神明察,吾一生不平之气始出矣。”吏指北面云:“此去一獄,皆僧尼哄騙人財,奸淫作惡者。又一獄,皆淫婦、妒婦、逆婦、狠婦等輩。”迪答道:“果報之事,吾已悉知,不消去看了。”吏笑攜迪手偕出,仍入森羅殿。迪再拜,叩首稱謝,呈詩四句。詩曰:權奸當道任恣睢,果報原來總不虛。
冥獄試看刑法慘,應知今日悔當初。
迪又道:“奸回受報,仆已目擊,信不誣矣。其他忠臣義士,在于何所?愿希一見,以适鄙怀,不胜欣幸。”冥王俯首而思,良久,乃曰:“諸公皆生人道,為王公大人,享受天祿。
壽滿天年,仍還原所,以俟緣會,又复托生。子既求見,吾躬導之。”于是登輿而前,分付從者,引迪后隨。
行五里許,但見瓊樓玉殿,碧瓦參橫,朱牌金字,題曰“天爵之府”。既入,有仙童數百,皆衣紫綃之衣,懸丹霞玉珇,執彩幢絳節,持羽葆花旌,云气繽紛,天花飛舞,龍吟鳳吹,仙樂鏗鏘,异香馥郁,襲人不散。殿上坐者百余人,頭帶通天之冠,身穿云錦之衣,足躡朱霓之履,玉珂瓊珇,光彩射人。絳綃玉女五百余人,或執五明之扇,或捧八寶之盂,環侍左右。見冥王來,各各降階迎迓,賓主禮畢,分東西而坐。仙童獻茶已畢,冥王述胡母迪來意,命迪致拜。諸公皆答之盡禮,同聲贊道:“先生可謂仁者,能好人,能惡人矣。”
乃別具席于下,命迪坐。迪謙讓再三不敢。王曰:“諸公以子斯文,能持正論,故加优禮,何用苦辭!”迪乃揖謝而坐。冥王拱手道:“座上皆歷代忠良之臣,節義之士,在陽則流芳史冊,在陰則享受天樂。每遇明君治世,則生為王侯將相,扶持江山,功施社稷。今天運將轉,不過數十年,真人當出,撥亂反正。諸公行且先后出世,為創功立業之名臣矣。”迪即席又呈詩四句。詩曰:時從窗下閱遺編,每恨忠良福不全。
目擊冥司天爵貴,皇天端不負名賢。
諸公皆舉手稱謝。冥玉道:“子觀善惡報應,忠佞分別不爽。
假令子為閻羅,恐不能复有所加耳。”迪离席下拜謝罪。諸公齊聲道:“此生好善嫉惡,出于至性,不覺見之吟詠,不足深怪。”冥王大笑道:“諸公之言是也。”迪又拜問道:“仆尚有所疑,求神君剖示。仆自小苦志讀書,并無大過,何一生無科第之分?豈非前生有罪業乎?”冥王道:“方今胡元世界,天地反覆。子秉性剛直,命中無夷狄之緣,不應為其臣子。某冥任將滿,想子善善惡惡,正堪此職。某當奏知天廷,荐子以自代。子暫回陽世,以享余齡,更十余年后,耑當奉迎耳。”
言畢,即命朱衣二吏送迪還家。迪大悅,再拜稱謝,及辭諸公而出。
約行十余里,只見天色漸明,朱衣吏指向迪道:“日出之處,即君家也。”迪挽住二吏之衣,欲延歸謝之,二吏堅卻不允。迪再三挽留,不覺失手,二吏已不見了。迪即展臂而寤,殘燈未滅,日光已射窗紙矣。
迪自此絕意干進,修身樂道。再二十三年,壽六十六,一日午后,忽見冥吏持牒來,迎迪赴任。車馬儀從,儼若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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