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繁体)

第三十一卷 鬧陰司司馬貌斷獄

更新时间:2021-01-29 13:51:31

扰扰勞生,待足何時是足?据見定、隨家丰儉,便堪龜縮。得意濃時休進步,須防世事多番覆。枉教人、白了少年頭,空碌碌。

誰不愿,黃金屋?誰不愿,千鍾粟?算五行、不是這般題目。枉使心机閒計較,儿孫自有儿孫福。

又何須、采藥訪蓬萊?但寡欲。

這篇詞,名《滿江紅》,是晦庵和尚所作,勸人樂天知命之意。凡人万事莫逃乎命,假如命中所有,自然不求而至;若命里沒有,枉自勞神,只索罷休。你又不是司馬重湘秀才,難道与閻羅王尋鬧不成?說話的,就是司馬重湘,怎地与閻羅王尋鬧?畢竟那個理長,那個理短?請看下回便見。詩曰:世間屈事万千千,欲覓長梯問老天。

休怪老天公道少,生生世世宿因緣。

話說東漢靈帝時,蜀郡益州有一秀才,复姓司馬,名貌,表字重湘。資性聰明,一目十行俱下。八歲縱筆成文,本郡舉他應神童,起送至京。因出言不遜,沖突了試官,打落下去。及年長,深悔輕薄之非,更修端謹之行,閉戶讀書,不問外事。雙親死,廬墓六年,人稱其孝。鄉里中屢次舉他孝廉、有道及博學宏詞,都為有勢力者奪去,悒悒不得志。

自光和元年,靈帝始開西邸,賣官鬻爵,視官職尊卑,入錢多少,各有定价,欲為三公者,价千万;欲為卿者,价五百万。崔烈討了傅母的人情,入錢五百万,得為司徒。后受職謝恩之日,靈帝頓足懊悔道:“好個官,可惜賤賣了。若小小作難,千万必可得也。”又置鴻都門學,敕州、郡、三公,舉用富家郎為諸生。若入得錢多者,出為刺史,入為尚書,士君子恥与其列。司馬重湘家貧,因此無人提挈,淹滯至五十歲,空負一腔才學,不得出身,屈埋于眾之人中,心中怏怏不平。乃因酒醉,取文房四寶,且吟且寫,遂成《怨詞》一篇,詞曰:天生我才兮,豈無用之?豪杰自期兮,奈此數奇。五十不遇兮,困跡蓬虆。紛紛金紫兮,彼何人斯?胸無一物兮,囊有余資。富者乘云兮,貧者墮泥。賢愚顛倒兮,題雄為雌。世運淪夷兮,俾我嶔崎。天道何知兮,將無有私?欲叩末曲兮,悲涕淋漓。

寫畢,諷詠再四。余情不盡,又題八句:得失与窮通,前生都注定。問彼注定時,何不判忠佞?善土歎沉埋,凶人得暴橫。我若作閻羅,世事皆更正。

不覺天晚,點上燈來,重湘于燈下,將前詩吟哦了數遍,猛然怒起,把詩稿向燈焚了,叫道:“老天,老天!你若還有知,將何言抵對?我司馬貌一生鯁直,并無奸佞,便提我到閻羅殿前,我也理直气壯,不怕甚的!”說罷,自覺身子困倦,倚卓而臥。

只見七八個鬼卒,青面獠牙,一般的三尺多長,從卓底下鑽出,向重湘戲侮了回,說道:“你這秀才,有何才學,輒敢怨天尤地,毀謗陰司!如今我們來拿你去見閻羅王,只教你有口難開。”重湘道:“你閻羅王自不公正,反怪他人謗毀,是何道理!”眾鬼不由分說,一齊上前,或扯手,或扯腳,把重湘拖下坐來,便將黑索子望他頸上套去。重湘大叫一聲,醒將轉來,滿身冷汗。但見短燈一盞,半明半滅,好生凄慘。

重湘連打几個寒噤,自覺身子不快,叫妻房汪氏點盞熱茶來吃。汪氏點茶來,重湘吃了,轉覺神昏体倦,頭重腳輕。

汪氏扶他上床。次日昏迷不醒,叫喚也不答應,正不知什么病症。捱至黃昏,口中無气,直挺挺的死了。汪氏大哭一場,見他手腳尚軟,心頭還有些微熱,不敢移動他,只守在他頭邊,哭天哭地。

話分兩頭。原來重湘寫了《怨詞》,焚于燈下,被夜游神体察,奏知玉帝。玉帝見了大怒,道:“世人爵祿深沉,關系气運。依你說,賢者居上,不肖者居下;有才顯榮,無才者黜落;天下世世太平,江山也永不更變了。豈有此理!小儒見識不廣,反說天道有私。速宜治罪,以儆妄言之輩。”時有太白金星啟奏道:“司馬貌雖然出言無忌,但此人因才高運蹇,抑郁不平,致有此論。若据福善禍淫的常理,他所言未為無當,可諒情而恕之。”玉帝道:“他欲作閻羅,把世事更正,甚是狂妄。閻羅豈凡夫可做?陰司案牘如山,十殿閻君,食不暇給。偏他有甚本事,一一更正來?”金星又奏道:“司馬貌口出大言,必有大才。若論陰司,果有不平之事。凡百年滯獄,未經判斷的,往往地獄中怨气上沖天庭。以臣愚見,不若押司馬貌到陰司,權替閻羅王半日之位,凡陰司有冤枉事情,著他剖斷。若斷得公明,將功恕罪;倘若不公不明,即時行罰,他心始服也。”玉帝准奏。即差金星奉旨,到陰司森羅殿,命閻君即勾司馬貌到來,權借王位与坐。只限一晚六個時辰,容他放告理獄。若斷得公明,來生注他极富极貴,以酬其今生抑郁之苦;倘無才判問,把他打落酆都地獄,永不得轉人身。

閻君得旨,便差無常小鬼,將重湘勾到地府。重湘見了小鬼,全然無懼,隨之而行。到森羅殿前,小鬼喝教下跪。重湘問道:“上面坐者何人?我去跪他!”小鬼道:“此乃閻羅天子。”重湘聞說,心中大喜,叫道:“閻君,閻君,我司馬貌久欲見你,吐露胸中不平之气,今日幸得相遇。你貴居王位,有左右判官,又有千万鬼卒,牛頭、馬面,幫扶者甚眾。我司馬貌只是個窮秀才,孑然一身,生死出你之手。你休得把勢力相壓,須是平心論理,理胜者為強。”閻君道:“寡人忝為陰司之主,凡事皆依天道而行,你有何德能,便要代我之位?所更正者何事?”重湘道:“閻君,你說奉天行道,天道以愛人為心,以勸善懲惡為公。如今世人有等慳吝的,偏教他財積如山;有等肯做好事的,偏教他手中空乏;有等刻薄害人的,偏教他處富貴之位,得肆其惡;有等忠厚肯扶持人的,偏教他吃虧受辱,不遂其愿。作善者常被作惡者欺瞞,有才者反為無才者凌壓。有冤無訴,有屈無伸,皆由你閻君判斷不公之故。即如我司馬貌,一生苦志讀書,力行孝弟,有甚不合天心處,卻教我終身蹭蹬,屈于庸流之下?似此顛倒賢愚,要你閻君何用?若讓我司馬貌坐于森羅殿上,怎得有此不平之事?”

閻君笑道:“天道報應,或遲或早,若明若暗;或食報于前生,或留報于后代。假如富人慳吝,其富乃前生行苦所致;今生慳吝,不种福田,來生必受餓鬼之報矣。貧人亦由前生作業,或橫用非財,受享太過,以致今生窮苦;若隨緣作善,來生依然丰衣足食。由此而推,刻薄者雖今生富貴,難免墮落;忠厚者雖暫時虧辱,定注顯達。此乃一定之理,又何疑焉?人見目前,天見久遠。人每不能測天,致汝紛紜議論,皆由淺見薄識之故也。”重湘道:“既說陰司報應不爽,陰間豈無冤鬼?你敢取從前案卷,与我一一稽查么?若果事事公平,人人心服,我司馬貌甘服妄言之罪。”閻君道:“上帝有旨,將閻羅王位權借你六個時辰,容放告理獄。若斷得公明,還你來生之富貴;倘無才判問,永墮酆都地獄,不得人身。”重湘道:“玉帝果有此旨,是吾之愿也。”

當下閻君在御座起身,喚重湘入后殿,戴平天冠,穿蟒衣,束玉帶,裝扮出閻羅天子气象。鬼卒打起升堂鼓,報道:“新閻君升殿!”善惡諸司,六曹法吏,判官小鬼,齊齊整整,分立兩邊。重湘手執玉簡,昂然而出,升于法座。諸司吏卒,參拜已畢,稟問要抬出放告牌。重湘想道:“五岳四海,多少生靈?上帝只限我六個時辰管事,倘然判問不結,只道我無才了,取罪不便。”心生一計,便教判官分付:“寡人奉帝旨管事,只六個時辰,不及放告。你可取從前案卷來查,若有天大疑難事情,累百年不決者,寡人判斷几件,与你陰司問事的做個榜樣。”判官稟道:“只有漢初四宗文卷,至今三百五十余年,未曾斷結,乞我王拘審。”重湘道:“取卷上來看。”

判官捧卷呈上,重湘揭開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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