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蓮題完,原叫侍兒送與老爺,華岳接來一看,滿心歡喜道:「我兒詩才日勝一日,真是閨中異寶,若不配個佳婿,豈不辜負!細看我兒此詩,則司馬玄之詩已看得入眼,末引二南意已有在,但不知司馬玄曾娶否?須問呂柯方知。」
過兩日,就發帖請呂柯、司馬玄小飲,二人見請,歡喜不勝。到了正日,一邀就來。華岳在大廳迎入,各敘寒溫,便入座飲酒。飲完正席,又到書房小欽,只見四壁圖書珠輝玉映,呂柯與司馬玄細細觀看,看到一張小揭窗前,只見峰蓮和韻的詩也貼在那裡,二人看見,彼此相顧驚喜。華岳見二人看詩光景,便微笑道:「二兄看此詩若何?」司馬玄道:「此詩性情入慧,體氣欲仙,妙處不可言喻。但不知何人所作?卻又用晚生前日之韻。」華岳道:「這事說來也奇,學生前日賤辰,小女塗鴉,正是此四韻,不期昨承大教,無意中恰也用此四韻,詫以為異。因與小女玩賞,小女小巫見了大巫,不勝氣索,故又復為此詩,以表服膺。」遂叫書童將小姐原扇送看,呂柯佯驚道:「門生立門許久,並不知老師有如此掌珠,古稱謝庭道韞,由此觀之,不足數也。但不知青春幾許?」華岳道:「今年二八,學生怕長安這些絝褲不諒,故諱而不言。」
司馬玄看了原扇,又細觀新詞,再三遜謝道:「學生一是呈丑,暗獲步韻之罪,又明抱形穢之羞,而反辱佳章諄諄垂譽,真不啻百朋三錫。童蒙小子何敢當此?欲報無瓊,竊欲再獻一言,以申感激之私,不識可否?」華岳聽了道:「佳章恨少,但草草不敢多請,肯蒙賜教,固出望外!」因叫取筆硯金箋,司馬玄又依前韻和了一首道:
文章男子事,一但屬閨仙。
恭讀慚無地,榮噓感自天。
眉年才八八,雪句已千千。
漫說葭難倚,明珠不敢前。
司馬玄題畢,雙手呈與華岳。華岳看了,賞愛不已,道:「幽思逸致,愈出愈奇,雖杜李復生,不能逾此。但小女閨娃識字,怎敢當兄謬譽?」司馬玄道:「蓬茅淺眼,豈識台階閨閣之盛?不過就聲影之間聊志景仰耳!」呂柯道:「師妹佳章,非於古名媛中相求,固不可易得;而司馬玄才迥出時流,亦自不減!老師一置掌中,一收門下,可謂雙美矣!」大家歡然入席又飲,直飲得盡興方散。
到次早,呂柯單來謝酒。謝畢,就正色說道:「門生有一言上告。」華岳道:「何事?」呂柯道:「令愛小姐以老師之德位之尊,自有公侯求偶。但師妹奇才,若失身絝褲,豈不負了老師一番教養?敝友司馬玄雖新進小生,其人其才尚不可量。老師台鑒甚明,若坦之東牀,才美雙全,異日自能致獲甥室之榮。不知老師台意何如?」華岳道:「老夫兩番索和,愚意實與賢契相合,但小女尚幼,何不守候下科,待司馬兄高占魁名,那時宮花結彩,更為全美。」呂柯道:「教師高論最妙,但恐成言未定,或遇高才捷足,中有變更,為之奈何?」
華岳笑道:「此事賢契勿憂,男如司馬,女如小女,當今必無兩個。況老夫非失信之人,司馬亦多情之士,再有斧柯,如賢契居其間,料無他慮。只要司馬兄亦期上達耳。」呂柯道:「老師九鼎一言,即納吉問名不逾。於此門生傳示司馬,使他靜守甥舍,以待乘龍可也。」說罷,辭出回家,就對司馬玄細細說知,司馬玄聽說允了,滿心歡喜道:「我只怕訪盡天下沒有個奇才女子,便虛我一生之想!今即有華小姐這等絕代佳人,又許了我,只要我少候二年,帶頂紗帽去做親,此事猶如探囊取物,有何難哉!」便興勃勃的東游西蕩,或題詩酒館,或作賦僧房,十分得意。
一日遊到棋盤街上,只見一個老兒挑了一擔花賣,司馬玄看見他五色滿肩、群芳壓擔,甚覺可愛,便步上前來觀看。此時是三月天氣,日色暄暖,那老兒挑得熱了,歇下擔,就取出一把扇子來扇。司馬玄看見那扇子上字寫得龍蛇飛動,不像個村漢手中之物,他且不看花,先用手來拿他的扇子。那老者看見司馬玄衣冠齊整,跟著家人,知道他是個貴人,不敢違拗,只得將扇子遞了與他。司馬玄接來一看,卻是一首詩:
桃李隨肩獲厚貲,幽蘭空谷有誰知?
越溪不作春風遇,還是苧蘿村女兒。
紅菟村尹氏荇煙有感題
司馬玄初意看詩,只道是甚才人題詠,及自讀完,芳韻襲人,字字是美人幽恨,又見寫著「尹氏荇煙」,心下大驚道:「終不成又有個才女?」因問老兒道:「這首詩是誰人寫的?」老兒笑嘻嘻笑道:「桃花也有,杏花也有,莫有梔子。」司馬玄道:「我問你扇頭。」老兒道:「蘭花方有箭頭。」司馬玄見他耳聾,只得用手指著扇子大聲說道:「這字是誰人寫的?」老兒方聽見,道:「相公問這字是那個寫的麼?」司馬玄道:「正是!」老兒笑嘻嘻的道:「我不說。」司馬玄道:「為何不說?」老兒道:「這扇子是隔壁尹家姑娘的,我借來扇,我若說了,他要怪我。」司馬玄道:「扇子固是他的,這扇子上詩句是他寫的麼?」老兒又笑道:「相公好不聰明!他的扇子不是他寫,難道我老漢會寫?」司馬玄笑道:「這尹家姑娘今年幾多年紀,便曉得作詩寫字?」老兒又笑嘻嘻道:「我不說。相公買花麼?照顧我買些,若不買,還我扇子,我別處去賣。」司馬玄道:「不買花,扇賣與我罷。」老兒搖頭道:「扇子是借來的,不賣。」司馬玄道:「我多與你些銀子,賣了罷。」老兒道:「相公與我多少銀子?」司馬玄就在家人銀包內取了一錠,遞與老兒道:「我與你,你肯賣麼?」
老兒看見一錠紋銀有二、三兩重,連忙送還司馬玄道:「相公請收好了,不要取笑!」司馬玄道:「我當真要買,誰與你取笑?」老兒心下疑疑惑惑,又不好收,看著司馬玄只是笑。司馬玄道:「你不要笑,你收了銀子,我還有話問你。」老兒見口氣是實,便滿心歡喜,將銀子塞在腰裡道:「相公果然買我這扇子,我連這擔花也送了相公罷!」司馬玄道:「花倒不要你送,你只對我說,那尹家姑娘今年幾歲了,生得人物何如?這作詩寫字怎生會得?」老兒想了道:「如今只得要對相公說了,只是說起來話長,這裡站著說話不便。」司馬玄道:「此處到呂衙不遠了,你可挑了跟我到呂衙來,我叫呂老爺連花都替你買了。」老兒歡喜,果挑花跟到呂衙。
司馬玄叫家人將花送入呂衙內裡,卻自己帶了老兒到書房中,叫他也坐了,細細盤問。老兒道:「我們住的那地方叫做紅菟村,出城南去有十七、八里,那裡山清水秀,十分有趣。舊時有個李閣老老爺,不知為甚事,皇帝惱他,叫他住在城外,整整的住了七、八年。他閒居無事,因愛這紅菟村好景致,便日日來游賞,有時住在妙香庵,幾個月不回去。那時這尹姑娘才八、九歲,頭髮披肩,生得彎彎眉兒、俏俏身兒,眼睛就如一汪水兒,面頰就似一團雪兒,點點一雙腳兒,尖尖兩隻手兒,走到人前就如水洗的一般,也時常到庵中玩耍。李老爺看見,愛他生得清秀,因叫他認幾個字兒。誰知他聰明得緊,一過目就認得不忘,李老爺歡喜,便教他讀書、做詩文。不期這尹姑娘天生成的伶俐,學著就會,又寫得一筆好字。李老爺對人說:『這個女兒好文才,若是做個男子,定要中舉、中進士、做官,可惜生在鄉間,恐怕無人知道,埋沒了他的才學!』李老爺臨起身回去,還再三對尹老官人說:『你莫要輕看了你女兒,他是一個女中才子,異日定有高人來訪求。若誤嫁了村夫俗子,便令山川秀氣無靈了!』故此尹姑娘今年一十七歲,尚未曾許與人家。李老爺起身時,又將帶不去的許多書籍、文章、古董、玩器都與了尹姑娘。他如今那裡像個田家女兒,每日只是燒香、看書、作詩、寫字,就像個不出門的秀才一般。尹老官兒也不敢去管他。今早我來賣花,因怕天氣暖,問他借了這把扇子來,許說回去就還他。如今賣與相公,回去只好調個謊,說失落了,只怕他還怪哩!」
司馬玄聽了這番言語,不覺身子俱飄飄不定。因又問道:「這尹姑娘寫的詩稿與扇子多麼?」老兒道:「他終日不住手的寫,怎麼不多?」司馬玄道:「若是多,不論詩箋也罷,斗方也罷,你再拿些來賣與我。」老兒道:「相公說定了,若真要買,我求也求他些來。」司馬玄道:「我真要買,你只管拿來!」說罷,老兒要去,司馬玄又叫家人到呂衙裡討了三錢銀子,還他花錢。老兒歡喜不勝,挑著空擔一路上想道:「今日是那裡造化,撞見這位呆相公?一把白紙扇子就與我一錠銀子。我回去問尹姑娘求他十把扇子,明日賣與他,可不又有十錠銀子?倒是一場富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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