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兒到家已是下午,走到園中放擔。只見尹荇煙在無夢閣上凴欄看花,忽見老兒回來,因叫道:「張伯伯,今日花都賣完了麼?」張老兒聽見,忙走近閣下,笑嘻嘻說道:「今日造化!撞見一位少年相公,瘋瘋癲癲、又肯出錢,都替我買了。」尹荇煙道:「這等說,是得利了?」張老兒道:「利雖得些,卻有件事不好說,亂亂的將姑娘借我的扇子失落了,卻如何處?」尹荇煙道:「扇子失落了值甚的,只是有我寫的詩句在上面,恐被俗人拿去,便明珠暗投,許多不妙。」說罷,老兒因肚饑,就去吃飯。因取出那錠銀子稱稱,足有二兩六、七錢,連賣花的三錢放在一起差不多三兩,滿心歡喜,就取一塊碎的買了一壺酒來吃在肚裡,不覺醺醺醉了。又想著還要尹荇煙的詩扇,又走到閣下來,不期尹荇煙已下閣去,只得從後園門轉了過來。
原來尹荇煙這住居甚是幽雅,門前一帶深河,樹木交映,李廷機替他題了一個扁額在門前,叫做「小河洲」。尹荇煙又在臥房之外收拾了一間軒子,藏貯這些經書子史與古玩之物,自家在內時時娛弄。因想:「當日西施以浣紗著名,我豈浣紗之婦,西施浣紗,我實浣古。」遂自寫一匾叫做:「浣古軒」。
此時尹荇煙正下閣來,在軒子裡閒坐。忽見張老醉醺醺來道:「我還要進城去賣花,天氣熱,明日姑娘若有多的扇子,再借我三、五把去扇扇。」荇煙笑道:「張伯伯,不要取笑!就是大熱,也只消一把足矣。為何就要三、五把?」張老兒道:
「越多越好,替換著扇,便省得扇壞姑娘的扇子。」
尹荇煙因他是父親一輩的老人家,不好回他,就在案頭取了一把白紙無字的與他,道:「張伯伯,拿去將就用罷。」
張老兒接在手中,看見沒字,便道:「這個不好,須是姑娘寫幾個字在上面方好。」尹荇煙見張老兒說話有因,便回說道:「寫詩沒有了。」張老道:「若沒詩扇,便是寫下的花箋,或是鬥方,可借我幾張去遮遮日頭罷!」尹荇煙心下想道:
「他要詩箋何用?定是有人叫他來求。」因笑說道:「詩扇、鬥方都有,張伯伯須是老實說,是誰央你來求?我就多送你幾張。」張老兒見說著心病,便笑道:「我不說,我說了姑娘要怪!」尹荇煙道:「張伯伯實說,我不怪!」張老兒道:「就是方才說的那位少年相公,原要買花,因看見了扇子,連花都不買,拿著扇子讀來讀去,就像瘋了的一般,定要與我買。我不賣,他急了,就拿出一錠銀子與我,我看見有些利錢,只得瞞著姑娘賣了與他。他叫我再拿些去賣,因此又來求姑娘。
你若肯扶持我,我登時就是一個小財主了!」
尹荇煙聽了,心下想道:「此等名利世界,肯出價買我扇子上詩句,必是個真正才子方能如此。若論詩文好合,要算做一個知己了。只怕還是見了女子名字,一時猛浪,強作解事耳。」又想想道:「我有主意了!」因對張老兒說道:「詩扇賣與他也罷,只是賣賤了,你明日須要去與他找價。他若肯出五十兩銀子便罷,若不肯,退還原銀,討了扇子回來。」
張老兒笑道:「姑娘耍我,他如何肯出許多?」尹荇煙道:
「我不耍你,你只管去找,包管他肯。」張老兒道:「姑娘,既如此說,我明日便去與他找。但我看見姑娘往日寫得十分容易,何不送我一張?等我順路去賣,倘或他不肯找,我好將這張多少賣些,也不空了。」尹荇煙道:「你找了價來,我再多與你幾幅也不打緊,如今沒有。」張老沒奈何,只得回去睡了。
到次早,又挑了一擔花進城,便不到市上去賣,一直挑到呂衙來,把擔歇在所傍階下,竟自走到書房裡。此時司馬玄正拿著尹荇煙的詩扇,在那裡吟誦,忽見老兒走來,便迎出來道:「你又有甚詩、字來麼?」張老兒道:「詩字雖多,卻未曾拿來。」司馬玄道:「為甚不拿來?」張老兒道:「昨日賣了那把扇子與相公,回去受了尹姑娘一肚皮氣。」司馬玄道:
「為甚受氣?」張老兒道:「他說我賣賤了,十分怪我。叫我來找價,若是相公肯找價便罷,若是不肯找,將原銀送還相公,討回原扇。」司馬玄道:「他要多少銀子?」張老兒道:「他要五十兩銀子,少一釐也成不得!」司馬玄心下暗想道:「故索高價,自是美人作用。我莫若借此通個消息。」因說道:「五十兩銀子不為多,只是這把扇子舊了我不要,原退與你。有別的詩文拿來,便是五十兩也罷。」張老兒聽了,著驚道:
「相公退回原物,定要原銀了?」司馬玄道:「扇還你,原銀就送你買酒吃,我也不要了。只是別樣詩文定要拿來。」張老兒聽見不要原銀,滿心歡喜道:「一定拿來,相公可將原扇還我罷!」司馬玄道:「你在門前等著,我就拿出來。」
張老兒出去,司馬玄忙取一柄白紙扇,與原扇差不多,就依韻題了一首詩在上面。拿出來遞與張老兒道:「你拿去罷。」
張老兒村人,那裡認得真假?接了扇,挑起花擔就走,走到各處忙忙賣花。回去先不歸家,就將扇子送還尹荇煙道:
「我說他不肯找,原扇退還,放在桌上!」便不多言,就走了家去。
尹荇煙心下想道:「我就說是個猛浪之人,見索高價,便支撐不來,愈見真正才人難得!」歎了口氣,再拿起扇子來看,乃是和韻一首詩,卻不是原詩扇,只見寫得風流可愛。遂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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