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繁体)

第七十二卷 陸五漢硬留合色鞋

更新时间:2021-01-29 13:20:30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且說張藎船中這班子弟們,一個個吹彈歌唱,施逞技藝。

偏有張藎一意牽掛那樓上女子,無心歡笑,托腮呆想。他也不像遊春,到似傷秋光景。眾人都道:「張大爺平昔不是恁般,今日為何如此不樂?必定有甚緣故。」張藎含糊答應,不言所以。眾人又道:「大爺不要敗興,且開懷吃酒,有甚事,等我眾弟兄與你去解紛。」又對嬌嬌、倩倩道:「想是大爺怪你們不來幫襯,故此著惱,還不快奉杯酒兒下禮?」嬌嬌、倩倩真個篩過酒來相勸。張藎被眾人鬼渾,勉強酬酢,心不在焉,未到晚,就先起身,眾人亦不強留。上了岸,進錢塘門,原打十官子巷經過。到子門首,復咳嗽一聲,不見樓上動靜。走出巷口,又踅轉來,一連數次,都無音響。清琴道:「大爺,明日再來罷,若只管往來,被人疑惑。」張藎依言,只得回家。

明日,到了家左近訪問是何等人家。有人說:「他家有名叫做潘殺星潘用,夫妻兩個,只生一女,年才十六,喚做壽兒。那老兒與一官宦人家薄薄裡有些瓜葛,冒著他的勢頭,專在地方上嚇詐人的錢財,騙人酒食。地方上無一家不怕他,無一個不恨他,是個賴皮刁鑽主兒。」張藎聽了,記在肚裡,慢慢在他門首踱過。恰好那女子開簾遠望,兩下又復相見,彼此以目送情,轉加親熱。自此之後,張藎不時往來其下探聽,以咳嗽為號。有時看見,有時不見。眉來眼去,兩情甚濃,只是無門得到樓上。

一夜,正是三月十五,皓月當天,渾如白晝。張藎在家坐立不住,吃了夜飯,趁著月色,獨步到潘用門首,並無一個人來往。見那女子正捲起簾兒,倚窗望月。張藎在下看見,輕輕咳嗽一聲。上面女子會意,彼此微笑。張藎袖中摸出一條紅綾汗巾,結個同心方勝,團做一塊,望上擲來。那女子雙手來接,恰好正中,就月底下仔細看了一看,把來袖過,就脫下一隻鞋兒投下。張藎雙手承受,看時是一隻合色鞋兒,將指頭量摸,剛剛一折,把來系在汗巾頭上,納在袖裡。望上唱個肥喏,女子還了個萬福。正在熱鬧處,那女子被父母呼喚,只得將窗兒閉上,自下樓去。張藎也興盡而返,歸到家裡,自在書房中宿歇。又解下這只鞋兒,在燈前細玩,果是金蓮一瓣,且又做得甚精細。怎見得?也有《清江引》為證:

覷鞋兒三寸,輕羅軟窄,勝蕖花片。若還繡滿花,只費分毫線。怪他香噴噴不沾泥,只在樓上轉。

張藎看了一回,依舊包在汗巾頭上,心中想道:

「須尋個人兒通信與他,怎生設法上得樓去方好。若只如此空砑光,眼飽肚饑,有何用處?」左思右算,除非如此,方能到手。

明日午前,袖了些銀子,走至潘家門首。望樓上不見可人,便遠遠的借個人家坐下,看有甚人來往。事在湊巧,坐不多時,只見一個賣婆,手提著個小竹撞,進他家去。約有一個時辰,依原提著竹撞出來,從舊路而去。張藎急趕上一步,看時不是別人,卻是慣走大家賣花粉的陸婆,就在十官子巷口居住。那婆子以賣花粉為名,專一做媒作保,做馬泊六,正是他的專門,故此家中甚是活動。兒子陸五漢,在門前殺豬賣酒,平昔酗酒撒潑,是個凶徒,連那婆子時常要教訓幾拳的。婆子怕打,每事到依著他,不敢一毫違拗。當下張藎叫聲:「陸媽媽!」陸婆回頭認得,便道:「呀!張大爺何來?連日少會。」張藎道:「適才去尋個朋友不遇,便道在此經過。你怎一向不到我家走走?那些丫頭們,都望你的花哩。」

陸婆道:「老身日日要來拜望大娘,偏有這些沒正經事,絆住身子,不曾來得。」一頭說,已到了陸婆門首。只見陸五漢在店中賣肉賣酒,十分熱鬧。陸婆道:「大爺吃茶去便好。只是家間齷齪,不好屈得貴人。」張藎道:「茶倒不消,還要借幾步路說話。」陸婆道:「小待。」連忙進去,放了竹撞出來道:

「大爺有甚事,作成老媳婦。」張藎道:「這裡不是說話之處,且隨我來。」直引到一個酒樓上,揀個小閣兒中坐下。酒保放下杯箸,問道:「可還有別客麼?」張藎道:「只我二人,上好酒暖兩瓶來,時新果子,先將來案酒。好嗄飯,只消三四味就夠了。」酒保答應下去。不一時,都已取到,擺做一桌子。

斟過酒來,吃了數杯。

張藎打發酒保下去,把閣子門閉了,對陸婆道:「有一事要相煩媽媽,只怕你做不來。」那婆子笑道:「不是老身誇口,憑你天大樣疑難事體,經著老身,一了百當。大爺有甚事,只管吩咐來,包在我身上與你完成。」張藎道:「只要如此便好。」

當下把兩臂靠在桌上,舒著勁,向婆子低低笑道:「有個女子,要與我勾搭,只是沒有做腳的,難得到手。曉得你與他家最熟,特來相求,去通個信兒。若說法得與我一會,決不忘恩。

今日先有十兩白物在此,送你開手。事成之後,還有十兩。」

便去袖裡摸出兩個大錠,放在桌上。陸婆道:「銀子是小事,你且說是那一家的雌兒?」張藎道:「十官子巷潘家壽姐,可是你極熟的麼?」陸婆道:「原來是這個小鬼頭兒。我常時見他端端正正,還是黃花女兒,不像要尋野食吃的,怎生著了你的道兒?」張藎把前後遇見,並夜來贈鞋的事,細細與婆子說知。陸婆道:「這事倒也有些難處哩!」張藎道:「有甚難處?」

陸婆道:「他家的老子利害,家中並無一個雜人,只有嫡親三口,寸步不離。況兼門戶謹慎,早閉晏開,如何進得他家?這個老身不應承。」張藎道:「媽媽,你適才說天大極難的事,經了你就成,這些小事,如何便推故不肯與我周全?想必嫌謝禮微薄,故意作難麼?我也不管,是必要在你身上完成。我便再加十兩銀子,兩匹緞頭,與你老人家做壽衣何如?」陸婆見著雪白兩錠大銀,眼中已是出火,卻又貪他後手找帳,心中不捨,想了一回道:「既大爺恁般堅心,若老身執意推托,只道我不知敬重了。待者身竭力去圖,看你二人緣分何如?倘圖得成,是你造化了﹔若圖不成,也勉強不得,休得歸罪老身。這銀子且留大爺處,待有些效驗,然後來領。他與你這只鞋兒,倒要把來與我,好去做個話頭。」張藎道:「你若不收銀子,我怎放心?」陸婆道:「既如此,權且收下。若事不諧,依舊璧還。」把銀揣在袖裡。張藎摸出汗巾。解下這只合色鞋兒,遞與陸婆。陸婆接在手中,細細看了一看,喝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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