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上半里,聽得笑語喧嘩。杜景山道:「造化,造化!有人煙的所在了,且走上前要緊。」又走幾步,定睛一看,見成群的婦女在溪河裡洗浴,還有岸上脫得條條才下水的。杜景山道:「這五更天,怎麼有婦女在溪河裡洗浴!分明是些花月的女妖。我杜景山怎麼這等命苦!才脫了閻王,又撞著小鬼。
叫我也沒奈何了。」又想道:「撞著這些女妖,被他迷死了,也落得受用些。若是送與那怪物嘴裡,真無名無實,白白齷齪了身體。」倒放潑了膽子,著實用工窺望一番,正是:
洛女波中現,湘娥水上行。
楊妃初浴罷,不敵此輕盈。
你道這洗浴的還是妖女,不是妖女?原來安南國中不論男女,從七八歲上就去弄水--這個溪河叫做浴蘭溪,四時水都是溫和的--不擇寒暑晝夜,只是好浴。
我且說那杜景山立在水中,恣意飽看,見那些婦女,浮著水面上,映得那水光都像桃花顏色。一時在水裡,也有廝打的,也有調笑的,也有互相擦背的,也有摟做一團的,也有唱歌兒的。洗完了,個個都精赤在岸上灑水,不用巾布揩拭的。杜景山看得出了神,腳下踏的個塊石頭踏滑了,翻身跌在水裡,把水面打一個大窟洞。眾婦人此時齊著完衣服了,聽得水聲,大家都跑到岸邊,道:「想是大魚跳的響,待我們脫衣服,重下水去捉起來。」杜景山著了急,忙問道:「不是魚,是人。」眾婦人看一看,道:「果然是一個人,聽他言語,又是外路聲口。」一個老婦道:「是那裡來這怪聲的蠻子,窺著俺們!可叫他起來。」杜景山想道:「我若是不上岸去,就要下水來捉我。」只得走上岸,跪著通誠道:「在下是廣西客人,要到泥駝山訪神通師長,不期遇著怪物,張大口要吃我,只得跑在這溪裡躲避。實在非有心窺看。」那些婦女笑道:
「你這呆蠻子!往泥駝山去,想是走錯路,在杭石山遇著狒狒了。可憐你受了驚,隨著俺們來,與你些酒吃壓驚。」杜景山立起了身,自家看看上半截,好像雨淋雞,看看下半截,為方才跪在地上,沾了許多沙土,像個灰裡猢猻。
走到一個大毛門,只見眾婦人都進去,叫杜景山也進來。
杜景山看見大廳上排列著金瓜鉞鐵,曉得不是平等人家,就在階下立著。只見那些婦女依舊走到廳上,一個婆子捧了衣服,要他脫下濕的來。杜景山為那玉馬在衣帶上,浸濕了線結,再解不開來,只得用力去扯斷,提在手中。廳上一個帶耳環的孩子,慌忙跑下來,劈手奪將去,就如拾著寶貝的一般歡喜。杜景山看見他奪去,臉都哭腫了,連濕衣服也不肯換,要討這玉馬。廳上的老婦人見他來討,對著垂環孩子說明:「你戲一戲,把與這客長罷。」那孩子道:「這個馬兒同俺家的馬一樣,俺要他成雙做對哩。」竟笑嘻嘻跑到廳後去了。
杜景山喉急道:「這是我的渾家,這是我的活寶,怎不還我?」
老婦人道:「你不消發急,且把乾袍子換了,待俺討來還你。」
老婦人便進去。杜景山又見斟上一大瓢桔酒在面前。老婦人出來道:「你這客長,為何酒也不吃,乾衣服也不換麼?」杜景山骨都著一張嘴道:「我的活寶也去了,我的渾家也不見面了,還有甚心腸吃酒換衣服!」老婦人從從容容在左手衣袖裡提出一個玉馬來,道:「這可是你的麼?」杜景山認一認,道:
「是我的。」老婦人又在右手衣袖裡提出一個玉馬來,道:「這可是你的麼?」杜景山又認一認,道:「是我的。」老婦人提著兩個玉馬在手裡,道:「這兩個都是你的麼?」杜景山再仔細認一認,急忙裡辨不出那一個是自家的,又見那垂環的孩子哭出來,道:「怎麼把兩個都拿出來?」若不一齊與俺,俺就去對國王說。」老婦人見他眼也哭腫了,忙把兩個玉馬遞在他手裡,道:「你不要哭壞了。」那孩子依舊笑嘻嘻進廳後去。杜景山哭道:「沒有玉馬,我回家去怎麼見渾家的面!」老婦人道:「一個玉馬打甚要緊,就哭下來!」杜景山又哭道:「看見了玉馬,就如見我的渾家﹔拆散了玉馬,就如散我的渾家。怎叫人不傷心!」老婦人那裡解會他心中的事,只管強逼,道:
「你賣與俺家罷了。」杜景山道:「我不賣,我不賣。要賣,除非與我三十丈猩猩絨。」老婦人聽他說得糊塗,又問道:「你明講上來。」杜景山道:「要賣,除非與我三十丈猩猩絨。」老婦人道:「俺只道你要甚麼世間難得的寶貝!要三十丈猩猩絨也容易處,何不早說!杜景山聽得許他三十丈猩猩絨,便眉花眼笑,就像死囚遇著恩赦的詔,彩樓底下繡球打著光景,扛他做女婿的也沒有這樣快活。正是:
有心求不至,無意反能來。
造物自前定,何用苦安排。
話說老婦人叫侍婢取出猩猩絨來,對杜景山道:「客長,你且收下,這絨有四十多丈,一並送了你。只是我有句話動問,你這玉馬是那裡得來的?」杜景山胡亂應道:「這是在下傳家之寶。」老婦人道:「客長,你也不曉得來歷。待俺說與你聽:俺家是術術丞相,為權臣黎季犁所害,遺下這一個小孩兒。新國主登極,追念故舊老臣,就將小孩兒蔭襲。小孩兒進朝謝恩,國主見了異常珍愛,就賜這玉馬與他,叫他仔細珍藏。說是庫中活寶,當初曾有一對,將一個答了廣西安撫的回禮,單剩下這一個。客長,你還不曉得玉馬的奇怪哩,每到清晨,他身上就是透濕的,像是一條龍駒﹔夜間有神人騎他。你原沒福分承受,還歸到俺家來做一對。俺們明日就要修表稱賀國主了。你若常到俺國裡來做生意,務必到俺家來探望一探望。你去罷。」杜景山作謝了,就走出來。他只要有了這猩猩絨,管怎麼活寶、死寶!就是一千個去了,也不在心上,一步一步的問了路,到朵落館來。
朱春輝接著問道:「你手裡拿的是猩猩絨,怎麼一時就收買這許多?敢是神通師長還你銀子了?」杜景山道:「我並不曾見甚麼神通師長,遇著術術丞相家,要買我的寶貝玉馬,將猩猩絨交換了去,還是他多占些便宜。」朱春輝驚訝道:「可是你常系在身邊的玉馬麼?那不過是玉器鎮紙怎算得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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