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惹了別個還可,胡衙內是個活太歲,在他頭上動了土,重則斷根絕命,輕則也要蕩產傾家!若是當下評價官曉得了,將杜景山責罰幾板,也就消了忿恨,偏那衙內懷揣著鬼胎,卻不敢打市上走,沒命的往僻巷裡躲了去。走得氣喘,只得立在房簷下歇一歇。萬不曉得對門一個婦人,蓬著頭,敞著胸,手內提了馬桶,將水蕩一蕩,朝著側邊潑下。那知道黑影內有一個人立著,剛剛潑在衙內衣服上。衙內叫了一聲「哎喲!」婦人丟下馬桶就往家裡飛跑。我道婦人家蕩馬桶也有個時節,為何侵晨扒起來就蕩?只因小戶人家,又住在窄巷裡,恐怕黃昏時候街上有人走動,故此趁那五更天,巷內都關門閉戶,他便冠冠冕冕,好出來洗蕩。也是衙內晦氣,蒙了一身的糞渣香,自家聞不得,也要掩著鼻子。心下又氣又惱,只得脫下那件外套來,露出裡面是金黃短夾襖。衙內恐怕有人看見,觀瞻不雅,就走出巷門。看那巷外是一帶空地,但聞馬嘶的聲氣,走得幾步,果見一匹馬拴在大樹底下,鞍轡都是備端正的。衙內便去解下纏繩,才跨上去,腳鐙還不曾踏穩,那馬飛跑去了。又見草窩裡跳起一個漢子,喊道:
「拿這偷馬賊!拿這偷馬賊!」隨後如飛的趕將來。衙內又不知這馬的纏口,要帶又帶不住﹔那馬又不打空地上走,竟轉一個大彎,衝到市上來。
防守市上的官兵見這騎馬漢子在人叢裡放轡,又見後面漢子追他是偷馬賊,一齊喊起來,道是:「拿奸細!」嚇得那些做生意買賣的,也有擠落了鞋子,也有失落了銀包,也有不見了貨物,也有踏在陽溝裡,也有跌在店門前。紛紛沓沓,像有千軍萬馬的光景。評價官聽得有了奸陣,忙披上馬,當頭迎著,卻認得是衙內。只見衙內頭髮也披散了,滿面流的是汗,那臉色就如黃蠟一般。喜得馬也跑不動了,早有一個鬍髯碧眼的漢子喝道:「快下馬來!俺安南國的馬,可是你蠻子偷來騎得的麼!」那評價官止住道:「這是我們衙內,不要啰唣。」連忙叫人抱下馬來。那安南國的漢子把馬也牽去了。
那官兵見是衙內,各各害怕,道:「早是不曾傷著那裡哩!」評價官見市上無數人擁擠在一團來看衙內,只得差官兵趕散了。
從容問道:「衙內出去,說也不說一聲,嚇得小官魂都沒了!
分頭尋找,卻不知衙內在何處遊戲。為何衣帽都不見了,是甚麼緣故?衙內隔了半晌才說話,道:「你莫管我閒事,快備馬送我回去。」評價官只得自家衙裡取了巾服,替衙內穿戴起來,還捏了兩把汗,恐怕安撫難為他,再三哀告衙內,要他包含。衙內道:「不干你事,你莫要害怕。」眾人遂扶衙內上馬,進了轅門,後堂傳梆,道是衙內回來了。夫人看見,便問道:「我兒,外面光景好看麼?」衙內全不答應,紅了眼眶,撲簌簌掉下淚來。夫人道:「兒,為著何事?」忙把衣袖替他揩淚,衙內越發哭得高興。夫人仔細將衙內看一看,道:「你的衣帽那裡去了,怎麼換這個巾服?」衙內哭著說道:「兒往市上觀看,被一個店口的強漢見兒帽上的明珠,起了不良之念,便來搶去,又剝下兒的外套衣服。」夫人掩住他的口,道:
「不要提起罷,你爹原不肯放你出去,是我變嘴臉的說了,他才衣我。如今若曉得這事,可不連我也埋怨起來。正是:
不到江心,不肯收舵。
若無絕路,那肯回兵!
話說安撫見公子回來,忙送他到館內讀書。不期次日眾官員都來候問衙內的安。安撫想道:「我的兒子又沒有大病,又不曾叫官醫進來用藥,他們怎麼問安?」忙傳進中軍來,叫他致意眾官員,回說「衙內沒有大病,不消問候得。」中軍傳說安撫之命,不一時又進來稟道:「眾官員說曉得衙內原沒有病,因是衙內昨日跑馬著驚,特來問候的意思。」安撫氣惱道:
「我的兒子才出衙門游得一次,眾官就曉得,想是他必定生事了。」遂叫中軍謝聲眾官員。他便走到夫人房裡來,發作道:
「我原說在此現任,兒子外面去不得的。夫人偏是護短,卻任他生出事來,弄得眾官員都到衙門裡問安,成甚麼體統!」夫人道:「他頑不上半日,那裡生出甚麼事來!」安撫焦躁道:
「你還要為他遮瞞!」夫人道:「可憐他小小年紀,又沒有氣力,從那裡生事起!是有個緣故,我恐怕相公著惱,不曾說得。」
安撫道:「你便遮瞞不說,怎遮瞞得外邊耳目!」夫人道:「前日相公吩咐說要兒子改換妝飾,我便取了相公煙燉帽--上面釘的一顆明珠,把他帶上。不意撞著不良的人,欺心想著這明珠,連帽子都搶了去,就是這個緣故了。安撫道:「豈有此理!難道沒人跟隨著他,任憑別人搶去?」這裡面還有個隱情。連你也被兒子瞞過。」夫人道:「我又不曾到外面去,那裡曉得這些事情!相公叫他當面來一問,就知道詳細了,何苦埋怨老身!」說罷,便走開了。安撫便差丫鬟向書館裡請出衙內來,衙內心中著驚,走到安撫面前,深深作一個揖。安撫問道:「你怎麼昨日去跑馬闖事?」衙內道:「是爹爹許我出去,又不是兒子自家私出去玩耍的。」安撫道:「你反說得乾淨!我許你出去散悶,那個許你出去招惹是非!」衙內道:
「那個自家去招惹是非!別人搶我的帽子衣服,孩兒倒不曾同他爭鬥,反迴避了他,難道還是孩兒的不是。」安撫道:「你好端端市上觀看,又有人跟隨著,那個大膽敢來搶你的?」衙內回答不出,早聽得房後夫人大罵起來,道:「胡家後代,止得這一點骨血,便將就些也罷!別人家兒女,還要大賭大嫖,敗壞家私他又不是那種不學好的,就是出去頑耍,又不曾為非作歹,玷辱你做官的名聲。好休便休,只管嘮嘮叨叨,你要逼死他才住麼!」安撫聽得這一席話,連身子麻木了半邊,不住打寒噤,忙去賠小心,道:「夫人,你不要氣壞了,你疼孩兒,難道我不疼孩兒麼!我恐孩兒在外面吃了虧,問一個來歷,好處治那搶帽子的人。」夫人道:「這才是。」叫著衙內道:「我兒,你若記得那搶帽子的人,就說出來,做爹的好替你出氣。」衙內道:「我還記得那個人家,燈籠上明明寫著『杜景山行』四個字。」夫人歡喜,忙走出來,撫著衙內的背,道:「好乖兒子,這樣聰明!字都認識得深了。此後再沒人敢來欺負你。」又指著安撫道:「你胡家門裡,我也不曾看見一個走得出會識字像他的哩。」安撫口中只管把「杜景山」三個字一路念著,踱了出來。又想道:「我如今遽怒將杜景山拿來痛打一陣,百姓便叫我報復私仇,這名色也不好聽。我有個道理了:平昔聞得行家盡是財主富戶,自到這裡做官,除了常例之外,再不曾取擾分文,不若借這個事端,難為他一難為。我又得了實惠,他又不致受苦,我兒子的私憤又償了。極妙,極妙!」即刻傳書吏,寫一張「取大紅猩猩小姑絨」的票子,拿硃筆寫道:「仰杜景山速辦三十丈交納,著領官價,如違拿究,即日繳。」
那差官接了這個票子,可敢怠慢,急急到杜家行裡來。杜景山定道是來取平常供應的東西,只等差官拿出票子來看了,才嚇得面如土色,舌頭伸了出來,半日還縮不進去。差官道:
「你火速交納,不要遲誤。票上原說即日繳的,你可曾看見麼?」
杜景山道:「爺們且進裡面坐了。」忙叫妻子治酒肴款待。差官道:「你有得交納沒得交納,也該作速計較。」杜景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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