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這等糊塗官府,這皮靴又不會說話,卻限我三日之內,要捉這個穿皮靴在楊府中做不是的人來。你們眾人道是好笑麼!」眾人輪流將皮靴看了一會。到冉貴面前,冉貴也不睬,只說:「難、難、難!官府真個糊塗。觀察,怪不得你煩惱。」
那王觀察不聽便罷,聽了之時,說道:「冉大,你也只管說道難,這樁事便恁地干休罷了?卻不難為了區區小子,如何回得大尹的說話?你們眾人都在這房裡賺過錢來使的,卻說是難、難、難!」眾人也都道:「賊情公事還有些捉摸。既然曉得他是妖人,怎地近得他。若是近得他,前日潘道士也捉夠多時了,他也無計奈何,只打得他一隻靴下來。不想我們晦氣,撞著這沒頭緒的官司,卻是真個沒捉處。」當下王觀察先前只有五分煩惱,聽得這篇言語,句句說得有道理,更添上十分煩惱。只見那冉貴不慌不忙,對觀察道:「觀察且休要輸了銳氣。料他也只是一個人,沒有三頭六臂,只要尋他些破綻出來,便有分曉。」即將這皮靴翻來復去,不落手看了一回。
眾人都笑起來,說道:「冉大,又來了,這只靴又不是一件稀奇作怪,眼中少見的東西,只無過皮兒染皂的,線兒扣縫的,藍布弔裡的,加上楦頭,噴口水兒,弄得緊棚棚好看的。」冉貴卻也不來兜攬,向燈下細細看那靴時,卻是四條縫,縫得甚是緊密。看至靴尖,那一條縫略有些走線。冉貴偶然將小拽頭撥一撥,撥斷了兩股線,那皮就有些撬起來。向燈下照照裡面時,卻是藍布托裡。仔細一看,只見藍布上有一條白紙條兒,便伸兩個指頭進去一扯,扯出紙條。仔細看時,不看時萬事全休,看了時,卻如半夜裡拾金寶一般。那王觀察一見也便喜從天降,笑逐顏開。眾人爭上前看時,那紙條上面卻寫著:「宣和三年三月五日鋪戶任一郎造。」觀察對冉大道:「今歲是宣和四年。眼見得做這靴時,不上二年光景。只捉了任一郎,這事便有七分。」冉貴道:「如今且不要驚了他。
待到天明,著兩個人去,只說大尹叫他做生活,將來一索捆翻,不怕他不招。」觀察道:「道你終是有些見識!」當下眾人吃了一夜酒,一個也不敢散。看看天曉,飛也似差兩個人捉任一郎。不消兩個時辰,將任一郎賺到使臣房裡,翻轉了麵皮,一索捆翻。「這廝大膽,做得好事!」把那任一郎嚇了一跳,告道:「有事便好好說。卻是我得何罪,便來捆我?」王觀察道:「還有甚說!這靴兒可不是你店中出來的?」任一郎接著靴,仔細看了一看,告觀察:「這靴兒委是男女做的。卻有一個緣故:我家開下鋪時,或是官員府中定制的,或是使客往來帶出去的,家裡都有一本坐簿,上面明寫著某年某月某府中差某幹辦來定制做造。就是皮靴裡面,也有一條紙條兒,字號與坐簿上一般的。觀察不信,只消割開這靴,取出紙條兒來看,便知端的。」王觀察見他說著海底眼,便道:
「這廝老實,放了他好好與他講。」當下放了任一郎,便道:
「一郎休怪,這是上的差遣,不得不如此。」就將紙條兒與他看。任一郎看了道:「觀察,不打緊,休說是一兩年間做的,就是四五年前做的,坐簿還在家中。卻著人同去取來對看,便有分曉。」當時又差兩個,跟了任一郎,腳不點地,到家中取了簿子,到得使臣房裡。王觀察親自從頭檢看。看至三年三月五日,與紙條兒上字號對照相同。看時,吃了一驚,做聲不得。卻是蔡太師府中張幹辦來定制的。王觀察便帶了任一郎,取了皂靴,執了坐簿,火速到府廳回話。此是大尹立等的勾當,即便出至公堂。王觀察將上項事說了一遍,又將簿子呈上。將這紙條兒親自與大尹對照相同。大尹吃了一驚:
「原來如此。」當下半疑不信,沉吟了一會,開口道:「恁地時,不乾任一郎事,且放他去。」任一郎磕頭謝了,自去。大尹又喚轉來吩咐道:「放便放你,卻不許說向外人知道。有人問你時,只把閒話支吾開去。你可小心記著。」任一郎答應道:
「小人理會得。」歡天喜地的去了。
大尹帶了王觀察、冉貴二人,藏了靴兒、簿子,一逕打轎到楊太尉府中來。正值太尉朝罷回來,門吏報復,出廳相見。大尹便道:「此間不是說話處。」太尉便引至偏小書院裡,屏去人從,只留王觀察、冉貴二人,到書房中伺候。大尹便將從前事歷歷說了一遍,如此如此,「卻是如何處置?下官未敢擅便。」太尉看了,呆了半晌,想道:「太師國家大臣,富貴極矣,必無此事。但這只靴是他府中出來的,一定是太師親近之人,做下此等不良之事。」商量一會,欲待將這靴到太師府中面質一番。誠恐乾礙體面,取怪不便。欲待擱起不提,奈事非同小可,曾經過兩次法官,又著落緝捕使臣,拿下任一郎問過,事已張揚。一時糊塗過去,他日事發,難推不知。
倘聖上發怒,罪責非小。左思右想,只得吩咐王觀察、冉貴自去。也叫人看轎,著人將靴兒、簿子,藏在身邊,同大尹逕奔一處來。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當下太尉大尹,逕往蔡太師府中。門首伺候報復多時,太師叫喚入來書院中相見。起居茶湯已畢,太師曰:「這公事有些下落麼?」太尉道:「這賊已有主名了。卻是乾礙太師麵皮,不敢擅去捉他。」太師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卻如何護短得?」
太尉道:「太師便不護短,未免吃個小小驚恐。」太師道:「你且說是誰?直恁地礙難!」太尉道:「乞屏去從人,方敢胡言。」
太師即時將從人趕開。太尉便開了文匣,將坐簿呈上與太師檢看過了,便道:「此事須太師爺自家主裁,卻不乾外人之事。」
太師連聲道:「怪哉!怪哉!」太尉道:「此係緊要公務,休得見怪下官。」太師道:「不是怪你,卻是怪這只靴來歷不明。」
太尉道:「簿上明寫著府中張幹辦定做,並非謊言。」太師道:
「此靴雖是張千定造,交納過了,與他無涉。說起來,我府中冠服衣靴履襪等件,各自派一個養娘分掌。或是府中處製造的,或是往來饋送,一出一入的,一一開載明白,逐月繳清報數,並不紊亂。待我弔查底簿,便見明白。」即便著人去查那一個管靴的養娘,喚他出來。當下將養娘喚至,手中執著一本簿子。太師問道:「這是我府中的靴兒,如何得到他人手中?即便查來。」當下養娘逐一查檢,看得這靴是去年三月中,自著人製造的,到府不多幾時,卻有一個門生,叫做楊時,便是龜山先生,與太師極相厚的,升了近京一個知縣,前來拜別。因他是道學先生,衣敝履穿,不甚齊整。太師命取圓領一襲、銀帶一圍、京靴一雙、川扇四柄,送他作嗄程。這靴正是太師送與楊知縣的。果然前件開寫明白。太師即便與太尉、大尹看了。二人謝罪道:「恁地又不乾太師府中之事!適間言語衝撞,只因公事相逼,萬望太師海涵!」太師笑道:
「這是你們分內的事,職守當然,也怪你不得。只是楊龜山如何肯恁地做作?其中還有緣故。如今他任所去此不遠,我潛地喚他來問個分曉。你二人且去,休說與人知道。」二人領命,作別回府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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