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看中了誰?」華安心中明曉得是秋香,不敢說破,只將手指道:「若得穿青這一位小娘子,足遂生平。」夫人回顧秋香,微微而笑。叫華安且出去。華安回典鋪中,一喜一懼,喜者機會甚好,懼者未曾上手,惟恐不成。偶見月明如晝,獨步徘徊,吟詩一首:
徒倚無聊夜臥遲,綠楊風靜鳥棲枝。
難將心事和人說,說與青天明月知。
次日,夫人向學士說了。另收拾一所潔淨房室,其 帳傢伙,無物不備。又合家童僕奉承他是新主管,擔東送西,擺得一室之中錦片相似。擇了吉日,學士和夫人主婚。華安與秋香中堂又拜,鼓樂引至新房,合巹成婚,男歡女悅,自不必說。夜半,秋香問華安道:「與君頗面善,何處曾相會來?」
華安道:「小娘子自去思想。」又過了幾日,秋香忽問華安道:
「向日閶門游船中看見的可就是你?」華安笑道:「是也。」秋香道:「若然,君非下賤之輩,何故屈身於此?」華安道:「吾為小娘子傍舟一笑,不能忘情,所以從權相就。」秋香道:
「妾昔見諸少年擁君,出素扇競求書畫,君一概不理,倚窗酌酒,旁若無人。妾知君非凡品,故一笑耳。」華安道:「女子家能於流俗中識名士,誠紅拂、綠綺之流也!」秋香道:「此後於南門街上,似又會一次。」華安笑道:「好利害眼睛!果然果然。」秋香道:「你既非下流,實是甚麼樣人?可將真姓名告我。」華安道:「我乃蘇州唐解元也。與你三生有緣,得諧所願。今夜既然說破,不可久留,欲與你圖諧老之策,你肯隨我去否?」秋香道:「解元為賤妾之故,不惜辱千金之軀,妾豈敢不惟命是人!」華安次日將典中帳目,細細開了一本簿子,又將房中衣服首飾及 帳器皿另開一帳,又將各人所贈之物亦開一帳,纖毫不取。共是三宗帳目,鎖在一個護書篋內,其鑰匙即掛在鎖上。又與壁間題詩一首:
擬向華陽洞裡游,行蹤端為可人留。
願隨紅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
好事已成誰索笑,屈身今去尚含羞。
主人若問真名姓,只在「康宣」兩字頭。
是夜,僱了一隻小船,泊於河下。黃昏人靜,將房門封鎖,同秋香下船,連夜望蘇州去了。
天曉,家人見華安房門封鎖,奔告學士。學士教打開看時, 帳什物一毫不動,護書內帳目開載明白。學士沉思,莫測其故,抬頭一看,忽見壁上有詩八句,讀了一遍,想:「此人原名是康宣。又不知甚麼意故,來府中住許多時﹔若是不良之人,財上又分毫不苟。又不知那秋香如何就肯隨他逃走,如今兩口兒又不知逃在那裡?我棄此一婢,亦有何難。只要明白了這樁事跡。」便叫家童喚捕人來,出信賞錢,各處緝獲康宣、秋香,杳無影響。過了年余,學士也放過一邊了。
忽一日,學士到蘇州拜客。從閶門經過,家童看見書坊中有一秀才坐而觀書,其貌酷似華安,左手亦有枝指,報與學士知道。學士不信,吩咐此童再去看了詳細,並訪其人名姓。家童覆身到書坊中,那秀才又和著一個同輩說話,剛下階頭,家童乖巧,悄悄隨之。那兩個轉彎向潼子門下船去了,僕從相隨,共有四五人。背後察其形相,分明與華安無二。只是不敢唐突。家童回轉書坊,問店主:「適來在此看書的是什麼人?」店主道:「是唐伯虎解元相公。今日是文衡山相公舟中請酒去了。」家童道:「方才同去的那一位可就是文相公麼?」
店主道:「那是祝枝山,也都是一般名士。」家童一一記了。回覆了華學士。學士大驚,想道:「久聞唐伯虎放達不羈,難道華安就是他?明日專往拜謁,便知是否。」
次日,寫了名帖,特到吳趨坊拜唐解元。解元慌忙出迎,分賓而坐。學士再三審視,果肖華安。及棒茶,又見手白如玉,左有枝指,意欲問之,難於開口。茶罷,解元請學士書房中小坐。學士有疑未決,亦不肯輕別,遂同至書房。見其擺設齊整,嘖嘖歎羨。少停酒至,賓主對酌多時。學士開言道:「貴縣有個康宣,其人讀書不遇,甚通文理。先生識其人否?」解元唯唯。學士又道:「此人去歲曾傭書於舍下,改名華安。先在小兒館中伴讀,後在學生書房管書柬,後又在小典中為主管。因他無室,教他於賤婢中自擇。他擇得秋香成親。數日後夫婦俱逃,房中日用之物一無所取,竟不知其何故。學生曾差人到貴處察訪,並無其人。先生可略知風聲麼?」
解元又唯唯。學士見他不明不白,只是胡答應,忍耐不住,只得又說道:「此人形容頗肖先生模樣,左手亦有枝指,不知何故?」解元又唯唯。少頃,解元暫起身入內。學士翻看桌上書籍,見書內有紙一幅,題詩八句,讀之,即壁上之詩也。解元出來,學士執詩問道「這八句詩乃華安所作,此字亦華安之筆,如何又在尊處?必有緣故,願先生一言,以決學生之疑。」解元道:「容少停奉告。」學士心中愈悶,道:「先生見教過了,學生還坐,不然即告辭矣。」解元道:「稟復不難,求老先生再用幾杯薄酒。」學士又吃了數杯。解元巨觥奉勸。學士已半酣,道:「酒已過分,不能領矣。學生惓惓請教,止欲剖胸中之疑,並無他念。」解元道:「請用一箸粗飯。」飯後獻茶,看看天晚,童子點燭到來。學士愈疑,只得起身告辭。解元道:「請老先生暫挪貴步,當決所疑。」命童子秉燭前引,解元陪學士隨後,共入後堂。
堂中燈燭輝煌。裡面傳呼:「新娘來。」只見兩個丫鬟,扶侍一位小娘子,輕移蓮步而出,珠珞重遮,不露嬌面。學士惶悚退避。解元一把扯住衣袖道:「此小妾也。通家長者,合當拜見,不必避嫌。」丫鬟鋪氈,小娘子向上便拜。學士還禮不迭。解元將學士抱住,不要他還禮。拜了四拜,學士只還得兩個揖,甚不過意。拜罷,解元攜小娘子近學士之旁,帶笑問道:「老先生請認一認,方才說學生頗似華安,不識此女亦似秋香否?」學士熟視大笑,慌忙作揖,連稱得罪。解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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