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在下路脫了糧食,裝回頭貨回家,正趁著順風行走,忽地被一陣大風,直打向到岸邊去。梢公把舵,務命推,全然不應,逕向賊船上當梢一撞,見是座船,恐怕拿住費嘴,好生著急。合船人手忙腳亂,要撐開去,不道又閣在淺處﹔牽扯不動,故此打號用力。因見座船上沒個人影,卞福以為怪異,教眾水手過來看。已後聞報,只有一個美女子,如此如此,要求搭救。卞福即懷不良之念,用一片假情,哄得過船,便是買賣了,那裡是真心肯替他伸冤理枉。那瑞虹起初因受了這場慘毒,正無門伸訴,所以一見了卞福,猶如見了親人一般,求他救濟。又見說出那班言語,便信以為真,更不疑惑。到得過船心定,想起道:「此來差矣!我與這客人非親非故,如何指望他出力,跟著同走?雖承他一力擔當,又未知是真是假,倘有別樣歹念,怎生是好?」正在疑慮,只見卞福,自去安排著佳餚美饌,承奉瑞虹,說道:「小娘子一定餓了,且吃些酒食則個。」瑞虹想著父母,那裡下得咽喉。卞福坐在旁邊,甜言蜜語,勸了一回,乃開言道:「小子有一言商議,不知小姐可肯聽否?」瑞虹道:「老客有甚見諭?」卞福道:
「適來小子一時義憤,許小姐同到官司告理,卻不曾算到自己這船貨物。我想那衙門之事,原是論不定日子的。倘或牽纏半年六月,事體還不能完妥,貨物又不能脫去,豈不兩下耽擱。不如小姐且隨我回去,先脫了貨物,然後另換個小船,與你一齊下來理論這事,就盤桓幾年,也不妨礙。更有一件,你我是個孤男寡女,往來行走,必惹外人談議,總然彼此清白,誰人肯信?可不是無絲有線?況且小姐舉目無親,身無所歸﹔
小子雖然是個商賈,家中頗頗得過,若不棄嫌,就此結為夫婦。那時報仇之事,水裡水去,火裡火去,包在我身上,一個個緝獲來,與你出氣,但未知尊意若何?」瑞虹聽了這片言語,暗自心傷,簌簌的淚下,想道:「我這般命苦!又遇著不良之人。只是落在他套中,料難擺脫。」乃歎口氣道:「罷罷,父母冤仇事大,辱身事小。況此身已被賊人玷污,總今就死也算不得貞節了,且到報仇之後,尋個自盡,以洗污名可也。」
躊躇已定,含淚答道:「官人果然真心肯替奴家報仇雪恥,情願相從。只要設個誓願,方才相信。」卞福得了這句言語,喜不自勝,連忙跪下設誓道:「卞福若不與小姐報仇雪恥,翻江而死。」道罷起來,吩咐水手:「就前途村鎮停泊,買辦魚肉果品之類,合船吃杯喜酒。」到晚成就好事。
不則一日,已至漢陽。誰想卞福老婆,是個拈酸的領袖,吃醋的班頭,卞福平昔極懼怕的。不敢引瑞虹到家,另尋所在安下。叮囑手下人,不許泄漏。內中又有個請風光博笑臉的,早去報知。那婆娘怒氣沖天,要與老公廝鬧,卻又算計,沒有許多閒工夫淘氣,倒一字不提,暗地教人尋下掠販的,期定了日子,一手交錢,一手閃人。到了是日,那婆娘把卞福灌得爛醉,反鎖在房。一乘轎子,抬至瑞虹住處。掠販的已先在彼等候,隨那婆娘進去,叫人報知瑞虹說:「大娘來了。」
瑞虹無奈,只得出來相迎。掠販的在旁,細細一觀,見有十二分顏色,好生歡喜。那婆娘滿臉堆笑,對瑞虹道:「好笑官人作事顛倒!既娶你來家,如何又撇在此,成何體面?外人知得,只道我有甚緣故,適來把他埋怨一場,特地自來接你回去,有甚衣飾快些收拾。」瑞虹不見卞福,心內疑惑,推辭不去。那婆娘道:「既不願同住,且去閒玩幾日,也見得我親來相接之情。」瑞虹見這句說得有理,便不好推托,進房整飾。
那婆娘一等他轉身,即與掠販的議定身價,叫家人在外兑了銀兩,喚乘轎子,哄瑞紅坐下,轎夫抬起,飛也似走,直至江邊一個無人所在,掠販的引到船邊歇下。瑞虹情知中了奸計,放聲號哭,要跳向江中,怎當掠販的兩邊扶挾,不容轉動,推入艙中、打發了中人、轎夫、急忙解纜開船、揚著滿帆而去。
且說那婆娘賣了瑞虹,將屋中什物收拾回去,把門鎖上。
回到家中,卞福正還酣睡。那婆娘三四個巴掌打醒,數說一回,把罵一回,整整鬧了數日,卞福腳影不敢出門。一日,捉空踅到瑞虹住處,看見鎖著門戶,吃了一驚。詢問家人,方知被老婆賣去久矣,只氣得「發昏章第十一」。那卞福只因不曾與瑞虹報仇,後來果然翻江而死,應了向日之誓。那婆娘原是個不成才的爛貨,自丈夫死後,越發恣意,把家私貼完,又被姦夫拐去,賣與煙花門戶,可見天道好還,絲毫不爽。有詩為證:
忍恥偷生為父仇,誰知奸計覓風流。
勸人莫設虛言誓,湛湛青天在上頭。
再說瑞虹被掠販的納在船中,一味悲號。掠販人勸慰道:
「不必啼泣,還你此去豐衣足食,自在快活,強如在卞家受那大老婆的氣。」瑞虹也不理他,心內暗想道:「欲待自盡,怎奈大仇未報﹔將為不死,便成淫蕩之人。」躊躇千萬百遍,終是報仇心切,只得寧耐,看個居止下落,再作區處。行不多路,已天晚泊船。掠販的逼他同睡,瑞虹不從,和衣縮在一邊。掠販的便來摟抱,瑞虹亂喊殺人。掠販的恐被鄰船聽得,弄出事來,放手不迭,再不敢去纏他。逕載到武昌府,轉賣與樂戶王家。那樂戶家裡先有三四個粉頭,一個個打扮的喬喬畫畫,傅粉涂脂,倚門賣俏。瑞虹到了他家,看見這般做作,轉加苦楚。又想道:「我今落在煙花地面,報仇之事,已是絕望,還有何顏在世!」遂立意要尋死路,不肯接客。偏又作怪,但是瑞虹走這條門路,就有人解救,不致傷身。樂戶與鴇子商議道:「他既不肯接客,留之何益!倘若三不知做出把戲,倒是老大利害。不如轉貨與人,另尋一個罷。」常言道:
事有湊巧,物有偶然。恰好有一紹興人,姓胡名悅,因武昌太守是他親戚,特來打抽豐的,倒也作成尋覓了一大注錢財。
那人原是貪花戀酒之徒,住的寓所近著妓家,閒時便去串走,也曾見過瑞虹是個絕色麗人,心內著迷,幾遍要來入馬。因是瑞虹尋死覓活,不能到手。今番聽得樂戶有出脫的消息,情願重價娶為偏房。也是有分姻緣,一說就成。
胡悅娶瑞虹到了寓所,當晚整備著酒肴,與瑞虹敘情。那瑞虹只是啼哭,不容親近。胡悅再三勸慰不止,倒沒了主意,說道:「小娘子,你在娼家,或者道是賤事,不肯接客﹔今日與我成了夫婦,萬分好了,還有甚苦情,只管悲慟!你且說來,若有疑難事體,我可以替你分憂解悶。倘事情重大,這府中太爺,是我舍親,就轉托他與你料理,何必自苦如此。」
瑞虹見他說話有些來歷,方將前事,一一告訴。又道:「官人若能與奴家尋覓仇人,報冤雪恥,莫說得為夫婦,便做奴婢,亦自甘心。」說罷又哭。胡悅聞言答道:「原來你是好人家子女,遭此大難,可憐可憐!但這事非一時可畢,待我先教舍親出個廣捕,到處挨緝﹔一面同你到淮安告官,拿眾盜家屬追比,自然有個下落。」瑞虹拜倒在地道:「若得官人肯如此用心,生生世世,銜結報效。」胡悅扶起道:「既為夫婦,事同一體,何出此言?」遂攜手入寢。那知胡悅也是一片假情,哄騙過了幾日,只說已托太守出廣捕緝獲去了。瑞虹信以為實,千恩萬謝。又住了數日,僱下船隻,打疊起身,正遇著順風順水,那消十日,早至鎮江,另僱小船回家,把瑞虹的事閣過一邊,毫不提起。瑞虹大失所望,但到此地位,無可奈何,遂吃了長齋,日夜暗禱天地,要來報仇。在路非止一日,已到家中。胡悅老婆見娶個美人回來,好生妒忌,時常廝鬧。瑞虹總不與他爭論,也不要胡悅進房,這婆娘方才少解。
原來紹興地方,慣做一項生意,凡有錢能乾的,都到京中買個三考吏名色,鑽謀好地方,選一個佐貳官出來,俗名喚做「飛過海」。怎麼叫個「飛過海」?大凡吏員考滿,依次選去,不知等上幾年﹔若用了錢,挖選在別人前面,指日便得做官,這謂之「飛過海」。還有獨自無力,四五個合做伙計,一人出名做官,其餘坐地分賬。到了任上,先備厚禮,結好常官,叨攬事管,些小事體,經他衙裡,少不得要詐一兩五錢。到後覺道聲息不好,立腳不住,就悄地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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