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到王九媽家樓中,臥於 上,不省人事。五鼓時,美娘酒醒,已知鴇兒用計破了身子。自憐紅顏薄命,遭引強橫。自向 邊一個斑竹榻上,朝著裡壁睡了,暗暗垂淚。金二員外又走來親近,被他劈頭劈臉抓有幾個血痕。金二員外好生沒趣,捱到天明,對媽媽說聲「我去也」。鴇兒要留他時,已自出門去了。
從來梳弄的子弟,早起時鴇兒進房賀喜,行戶中都來稱慶,還要吃幾日喜酒。那子弟多則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二員外侵早出門,是從來未有之事。王九媽連叫詫異,披衣起身上樓。只見美娘臥於榻上,滿眼流淚。九媽要哄他上行,連聲招許多不是,美娘只不開口,九媽只得下樓去了。
美娘哭了一日,茶飯不沾。從此托病,不肯下樓,連客也不肯會面了。九媽心下焦躁。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性不從,反冷了他的心腸﹔欲待由他,本是要他賺錢,若不接客時,就養到一百歲也沒用。躊躇數日,無計可施。忽然想起,有個結義妹子叫做劉四媽,時常往來,他能言能語,與美娘甚說得著。何不接取他來,下個說詞?若得他回心轉意,大大的燒個利市,當下叫保兒去請劉四媽到前樓坐下,訴以衷情。
劉四媽道:「老身是個女隨何,雌陸賈,說得羅漢思情,嫦娥想嫁。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媽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願與你磕頭。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說話時口乾。」劉四媽道:「老身天生這副海口,便說到明日還不乾哩。」
劉四媽吃了幾杯茶,轉到後樓。只見樓門緊閉。劉四媽輕輕的叩了一下,叫聲「姪女」。美娘聽得是四媽聲音,便來開門。兩下相見了,四媽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
四媽看他桌上鋪著一幅細絹,才畫得個美人的臉兒,還未曾著色。四媽稱贊道:「畫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樣造化,偏生遇著你這個伶俐女兒。又好人物,又好技藝。
就是堆上幾千兩黃金,滿臨安城走遍,可尋出個對兒麼!」美娘道:「休得見笑。今日甚風吹得姨娘到來?」劉四媽道:「老身時常要來看你,只為家務在身,不得空閒。聞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來,特特與九阿姐叫喜。」
美兒聽得提起「梳弄」二字,滿面通紅,低著頭不來答應。劉四媽知他害羞,便把椅兒掇上一步,將美娘的手牽著,叫聲「我兒,做小娘的不是個軟殼鵝蛋,怎的這般嫩得緊?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賺得大注銀子?」美娘道:「我要銀子做甚!」
四媽道:「我兒,你便不要銀子,做娘的看得你長大成人,難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雖有幾個粉頭,那一個趕得上你的腳跟來?一園瓜,只看得你是個瓜種。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聰明伶俐的人,也須識些輕重。聞得你自梳弄之後,一個客也不肯相接,是甚麼意兒?都像你的意時,一家人口似蠶一般,那個把桑葉喂他?
做娘的抬舉你一分,你也要與他爭口氣兒,莫要反討眾丫頭們批點。」
美娘道:「由他批點!怕怎地!」劉四媽道:「阿呀,批點是個小事,你可曉得門戶中的行逕麼?」美娘道:「行逕便怎的?」劉四媽道:「我們門戶人家,吃著女兒,穿著女兒,用著女兒,僥倖討得一個像樣的,分明是大戶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產。年紀幼小時,巴不得風吹得大。到得梳弄過後,便是田產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門迎新,後門送舊,張郎送米,李郎送柴,往來熱鬧,才是個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這樣事。」
劉四媽掩著口,格的笑了一聲道:「不做這樣事,可是由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媽媽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訓,動不動一頓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時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兒。
九阿姐一向不難為你,只是因你聰明標緻,從小嬌養的,要惜你的廉恥,存你的體面。方才告訴我許多話,說你不識好歹,放著鵝毛不知輕,頂著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悅,教老身來勸你。你若執意不從,惹他性起,一時翻過臉來,罵一頓,打一頓,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個起頭,若打破了頭時,朝一頓,暮一頓,那時熬這些痛苦不過,只得接客,卻不把千金聲價弄得低微了,還要被姊妹中笑話。依我說,弔桶已自落在他井裡,掙不起了,不如千歡萬喜,倒在娘的懷裡,落得自己的快活。」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兒女,誤落風塵,倘得姨娘主張從良,勝造九級浮圖。若要我倚門獻笑,送舊迎新,寧甘一死,決不情願!」劉四媽道:「我兒,從良是個有志氣的事,怎麼說道不該?只是從良也有幾等不同。」美娘道:「從良有甚不同之處?」
劉四媽道:「有個真從良,有個假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趁好的從良,有個沒奈何的從良﹔有個了從良,有個不了的從良。我兒耐心聽我分說:「如何叫做真從良?
大凡才子必須佳人,佳人必須才子,方成配偶。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兩下相逢,你貪我愛,割捨不下﹔一個願討,一個願嫁,好像捉對的蠶蛾,死也不放。這個謂之真從良。怎麼叫做假從良?有等子弟愛著小娘,小娘卻不愛那子弟,本心不願嫁他,只把個『嫁』字兒哄他心熱,撒漫使錢,比及成交,卻又推故不就﹔又有一等癡心子弟,明曉得小娘心腸不對他,偏要娶將回去,拚著一注大錢,動了媽兒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強進門,心中不順,故意不守家規,小則撒潑放肆,大則公然偷漢,人家容留不得,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依舊放他出來為娼接客,把『從良』二字,只當個撰錢題目。這個謂之假從良。如何叫做苦從良?一般樣子弟愛小娘,小娘不愛那子弟,卻被他以勢凌逼,媽兒懼禍,已自許了,做小娘的身不由主,含淚而行,一入侯門,如海之深,家法又嚴,抬頭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這個謂之苦從良。如何叫做樂從良?做小娘的,正當擇人之際,偶然相交個子弟,見他性情溫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樂善,無男無女,指望他日過門,與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圖個目前安逸,日後出身。這個謂之樂從良。如何叫做趁好的從良?做小娘的,風花雪月,受用已夠,趁這盛名之下,求之者眾,任我揀擇個十分滿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頭,不致受人怠慢。這個謂之趁好的從良。如何叫做沒奈何的從良?做小娘的,原無從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強橫欺瞞,又或因債負太多,將來賠償不起,別口氣,不論好歹,得嫁便嫁,買靜求安,藏身之地。這謂之沒奈何的從良。如何叫做了從良?小娘半老之際,風波歷盡,剛好遇個老成的孤老,兩下志同道合,收繩卷索,白頭到老。這個謂之了從良。如何叫做不了的從良?一般你貪我愛,火熱的跟他,卻是一時之興,沒有個長算,或者尊長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鬧了幾場,發回媽家,追取原價﹔又有個家道雕零,養他不活,苦守不過,依舊出來趕趁。這謂之不了的從良。」
美娘道:「如今奴家要從良,還是怎地好?」劉四媽道:
「我兒,老身教你個萬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導,死不忘恩!」劉四媽道:「從良一事,入門為淨﹔況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過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個黃花女兒。千錯萬錯,不該落於此地。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費了一片心機,若不幫他幾年,趁過千把銀子,怎肯放你出門?還有一件:你便要從良,也須揀個好主兒。這些臭嘴臭臉的,難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個客也不接,曉得那個該從,那個不該從?假如你執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沒奈何,尋個肯出錢的主兒,賣你去做妾,這也叫做從良。那主兒,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的,或是一字不識的村牛,你卻骯髒了一世?比著把你撩在水裡,還有撲通的一聲響,討得旁人叫一聲可惜。依著老身愚見,還是俯從人願,憑著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閒的料也不敢相扳,無非是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也不辱莫了你。一來風花雪月,趁著年少受用﹔二來作成媽兒起個家事﹔三來你自己也積攢些私房,免得日後求人。過了十年五載,遇個知心著意的,說得來,話得著,那時老身與你做媒,好模好樣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兩得其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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