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鳳簫女誘東牆
楚山修竹如雲,異材秀出千林表。龍須半剪,鳳膺微漲,玉肌勻繞。木落淮南,雨晴雲夢,月明風裊。自中郎不見,桓伊去後,知辜負,秋多少?聞道嶺南太守,後堂深,綠珠嬌小。綺窗學弄,《梁州》初遍,《霓裳》未了。嚼徵含宮,泛商流羽,一聲雲杪。為使君洗盡,蠻風瘴雨,作《霜天曉》。
這一隻詞兒調寄《水龍吟》,是蘇東坡先生詠笛之作。昔軒轅黃帝使伶倫伐竹於昆溪,作笛吹之,似鳳鳴,因謂之「鳳簫」。又因秦弄玉吹簫引得鳳凰來,遂取此名。這一尺四寸之中,可通天地鬼神。話說唐時有個賈客呂筠卿性好吹笛,出入攜帶,夜靜月明之際,便取出隨身的這管笛吹將起來,真有穿雲裂石之聲,頗自得意。曾於仲春夜泊舟於君山之側,時水天一色,星鬥交輝,呂筠卿三杯兩盞,飲酒舒杯,吹笛數曲。忽然一老父鬚眉皓白,神骨清奇,從水上蕩一小舟而來,傍在呂筠卿船側,就於杯中取出三管笛來,一管大如合拱,一管就如常人所吹之笛,一管絕小,如細筆管。呂筠卿吃驚道:
「怎生有如此大笛,父老幸吹一曲以教小子!」老父道:「笛有三樣,各自不同:第一管大者,是諸天所奏之樂,非人間所可吹之器﹔次者對洞府諸仙合樂而吹﹔其小者是老夫與朋友互奏之曲。試為郎君一吹,不知可終得一曲否?」道罷,便取這一小管吹將起來,方才上口吹得三聲,湖上風動,波濤洶湧,魚龍噴跳﹔五聲六聲,君山上鳥獸叫噪,月色昏暗,陰雲陡起﹔七聲八聲,湖水掀天揭地,龍王、水卒、蝦兵、鬼怪如風湧到船邊,那船便要翻將轉來。滿船中人驚得心膽都碎,大叫:「莫吹,莫吹!」一陣黑風過處,面前早已不見了老父並小舟,人人驚異,頃刻間仍舊天清月白,不知是何等神鬼。自此呂筠卿出外再不敢吹笛。正是:
弄玉吹簫引鳳凰,筠卿吹簫引鬼怪。
再說一個吹簫引得仙女來的故事。是我朝弘治年間的人,姓徐名鏊字朝楫,長洲人,家住東城下,雖不讀書,卻也有些士君子氣。丰姿俊秀,最善音律。年方十九,未有妻房。母舅張鎮是個富戶,開個解庫,無人料理,卻教徐鏊照管,就住在堂東小廂房中。七夕月明如晝,徐鏊吹簫適意,直吹到二鼓方才就寢。還未睡熟,忽然異香酷烈,廂房二扇門齊齊自開,有一隻大犬突然走將進來,項綴金鈴,繞室中巡行一遍而走。徐鏊甚以為怪。又聞得庭中有人竊竊私語,正疑心是盜賊之輩,倏見許多女郎,都手執梅花燈沿階而上。徐鏊一一看得明白,共分兩行,六人,末後走進一個美人來,年可十八九,非常豔麗,瑤冠鳳凰,文犀帶,著方錦紗袍,袖廣二尺,就像世上圖畫宮妝之狀,面貌玉色,與月一般爭光彩,真天神也。余外女郎服飾略同,形制微小,那美貌也不是等閒之輩。進得門,各女郎都把籠中紅燭插放銀台之上,一室如同白晝。室中原是小的一間屋,到此時倍覺寬大。徐鏊甚是慌張,一句也做聲不得。美人徐步就榻前伸手入於衾中,撫摩徐鏊殆遍,良久轉身走出,不交一言。眾女郎簇擁而去,香燭一時都滅,仍舊是小小屋宇。徐鏊精神恍惚,老大疑惑,如何有此怪異之事。過得三日,月色愈明,徐鏊淨寢,又覺香氣非常,暗暗道:「莫不是前日美人又來乎?」頃刻間眾女郎又簇擁美人而來。室中羅列酒肴,其桌椅之類,又不見有人搬移,種種畢備。美人南面而坐,使女郎來喚徐鏊。徐鏊暗暗地道:「就是妖怪,畢竟躲他不過,落得親近他,看他怎麼。」遂整衣冠上前作揖,美人還禮,使坐右首。女郎喚徐鏊捧玉杯進酒,酒味香美,肴膳精潔,竟不知是何物。美人方才輕開檀口道:「妾非花月之妖,卿莫驚疑!與卿有宿緣,應得諧合,雖不能大有所補益,亦能令卿資用無乏。珍饈百味,錦繡繒素,凡世間可欲之物,卿要即不難致,但憂卿福薄耳。」
又親自酌酒以勸徐鏊,促坐歡笑,言詞婉媚,口體芳香。徐鏊不能吐一言,但一味吃酒食而已。美人道:「昨聽得簫聲,知卿興至非淺,妾亦薄曉絲竹,願一聞之。」遂教女郎取簫遞與徐鏊。徐鏊吹一曲,美人也吹一曲,音調清徹,高過徐鏊。
夜深酒闌,眾女郎鋪裀褥於榻上,報道:「夜深矣,請夫人睡罷。」美人低首微笑,良久乃相攜登榻。帳幔衾褥,窮極華麗,不是徐鏊向時所眠之榻。美人解衣,獨著紅綃裹肚一事,相與就枕。交會之際,宛然處女,宛轉於衾褥之間,大是難勝。
徐鏊此時情志飛蕩,居然神仙矣,然究竟不能一言。天色將明,美人先起揭帳,侍女十余人奉湯水梳妝。梳妝已完,美人將別,對徐鏊道:「數百年前結下之緣,實非容易。自今以後,夜夜歡好無間。卿若舉一念,妾身即來,但憂卿此心容易翻覆。妾與君相處,斷不欲與世間凡夫俗子得知。切須秘密,勿與他人說可也!」言訖,美人與侍女一齊都去。徐鏊恍然自失,竟不知是何等神仙。次日出外,衣上有異常之香,人甚疑心。從此每每舉念便有香氣,香氣盛則美人至矣,定有酒肴攜來歡宴。又頻頻對鏊說天上神仙諸變化之事,其言奇妙,亦非世之所聞。徐鏊每要問他居止名姓,見面之時,卻又不能言語,遂寫在一幅紙上,要美人對答。美人道:「卿得好妻子,適意已足,更何須窮究。」又道:「妾從九江來,聞蘇、杭名郡最多勝景,所以暫游。此世間處處是吾家裡。」美人生性極其柔和,但待下人又極嚴,眾人侍在左右不敢一毫放肆,服侍徐鏊如服侍自己一樣。一女侍奉湯略不尊敬,美人大怒,揪其耳朵,使之跪謝而後已。徐鏊心中若要何物,隨心而至。一日出行,見柑子甚美,意頗欲之。至晚,美人便袖數百顆來與徐鏊吃。凡是心中要吃之物般般俱有。徐鏊有數匹好布,被人偷剪去六尺,沒處尋覓。美人說在某處,一尋即有。解庫中失去金首飾幾件,美人道:「當於城西黃牛坊錢肆中尋之,盜者已易錢若干去矣。」次日往尋,物果然在,逕取以歸,主人但目瞪口呆而已。徐嘗與人爭鬥不勝,那人回去或無故僵僕,或因他事受辱。美人道:「奴輩無禮,已為郎君出氣報復之矣。」如此往還數月,徐鏊口嘴不謹,好與人說。人疑心為妖怪,勸徐鏊不要親近。美人已知,說道:「癡奴妄言,世寧有妖怪如我者乎?」徐鏊有事他出,微有疾病,美人就來,於邸中坐在徐鏊身旁,時時會合如常,雖甚多人,人亦不覺也。常常對徐鏊道:「斷不可與人說,恐不為卿福。」
當不得徐鏊只管好說,傳聞開去,三三兩兩,漸至多人都來探覷,竟無虛日。美人不樂。徐鏊母親聞知此事,便與徐鏊定了一頭親,不日之間便要做親,以杜絕此事。徐鏊不敢違抗母親之意。美人遂怒道:「妾本與卿共圖百年之計,有益無損。郎既有外心,妾不敢赧顏相從。」遂飄然而去,再不復來。
徐鏊雖時時思念,竟如石沉海底一般。正是:
恩義既已斷,覆水豈能收。
話說徐鏊自美人去後,至十一月十五夜,夢見四個鬼卒來喚,徐鏊跟著鬼卒走到蕭家巷土地祠。兩個鬼卒管著徐鏊,兩個鬼卒走入祠喚出土地。那土地方巾白袍,走將出來同行,道:「夫人召,不可怠慢。」即出胥門,漸漸走到一個大第宅,牆裡外喬木參天,遮蔽天日﹔走過二重門,門上都是朱漆獸環、龍鳳金釘,儼似帝王之宮,數百人守門﹔進到堂下,堂高八九丈,兩邊階級數十重,丹墀有鶴、鹿數隻。彩繡朱碧,光彩炫耀。前番女侍遥見徐鏊,即忙奔入報道:「薄情郎來了。」
堂內女人,有捧香的,調鸚鵡的,弄琵琶的,歌的舞的,不計其數,見徐鏊來,都口中怒罵。霎時間堂內環珮丁冬,香煙如雲,堂內遞相報道:「夫人來。」土地牽徐鏊使跪在地下,簾中有大金地爐,中燒獸炭,美人擁爐而坐,自提火箸簇火,時時長歎道:「我曾道渠無福,今果不錯。」頃刻間呼:「捲簾!」
美人見鏊,面紅髮責道:「卿太負心,我怎生丁寧,卿全不信我言語。今日相見,有何顏面?」美人掩袂欷歔泣下道:「與卿本期始終,豈意棄我至此。」兩旁侍女都道:「夫人不必自苦。這薄倖兒郎便當殺卻,何須再說。」便叫鬼卒以大杖擊鏊。
擊至八十,徐鏊大叫道:「夫人,吾誠負心,但蒙昔日夫人顧盼,情分不薄。彼洞簫猶在,何得無情如此!」美人因喚停杖,道:「本欲殺卿,感念昔日,今赦卿死。」兩旁女侍大罵不止。
徐鏊遂匍匐拜謝而出,土地仍舊送還,登橋失足而醒,兩股甚是疼痛,竟走不起。臥病五六日,復見美人來責道:「卿自負心,非關我事。」連聲恨恨而去。美人去後,疼痛便消。後到胥門外尋蹤跡,絕無影響,竟不知是何等仙女。遂有《洞簫記》傳於世。有詩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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