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拙夫婦,年近七旬,如風中之燭,早暮難保。恐君服滿來時,在否不可知矣!倘若不棄,送尊人入土之後,即來看我,也是一番相知之情。」劉奇道:「公公囑咐,敢不如命?」
一宿晚景不提。到了次早清晨,劉媽媽又整頓酒飯,與他吃了。劉公取出一個包裹,放在桌上,又叫劉方到後邊牽出那小驢兒來,對劉奇道:「此驢畜養已久,老漢又無遠行,少有用處,你就乘它去罷,省得路上僱倩。這包裹內是一牀被窩,幾件粗布衣裳,以防路上風寒。」又在袖中摸一包銀子,交與道:「這三兩銀子,將就盤纏,亦可到得家了。但事完之後,即來走走,萬勿爽信。」劉奇見了許多厚贈,泣拜道:
「小子受公公以如此厚恩,今生料不能報,俟來世為犬馬,以酬萬一。」劉公道:「何出此言!」當下將包裹、竹箱都裝在牲口身上,作別起身。劉公夫婦送出門首,灑淚而別。劉方不忍分舍,又送十里之外,方才分手。正是:
萍水相逢骨肉情,一朝分袂淚俱傾。
驪駒唱罷勞魂夢,人在長亭共短亭。
且說劉奇一路夜住曉行,饑餐渴飲,不一日來到山東故鄉。那知去年這場大風大雨,黃河泛濫,張秋村鎮,盡皆漂溺,人畜廬舍,蕩盡無遺。舉目遥望時,幾十里田地,絕無人煙。劉奇無處投奔,只得寄食旅店。思想欲將骸骨埋葬於此,卻又無處依棲,何以營生?須尋了個著落之處,然後舉事。遂往各處市鎮鄉村,訪問親舊,一無所有。住了月余,這三兩銀子盤費將盡,心下著忙:「若用完了這銀子,就難行動了。不如原往河西務去,求恩人一搭空地,埋了骨殖,倚傍在彼處,還是個長策。」算還店錢,上了牲口,星夜趕來。
到了劉公門首,下了牲口看時,只見劉方正在店中,手裡拿著一本書兒,在那裡觀看。劉奇叫了一聲:「兄弟,公公、媽媽一向好麼?」劉方抬頭看時,卻是劉奇。把書撇下,忙來接住牲口,牽入家中,卸了行李,作揖道:「爹媽日夜在此念兄,來得正好。」一齊走入堂中。劉公夫婦看見,喜從天降,便道:「官人,想殺我也!」劉奇上前,倒身下拜,劉公還禮不迭。見罷,問道:「尊人之事,想已畢了?」劉奇細細泣訴前因,又道:「某故鄉已無處容身,今復攜骸骨而來,欲求一搭餘地葬埋,就拜公公為父,依傍於此,朝夕奉侍,不知尊意允否?」劉公道:「空地盡有,任憑取擇。但為父子,恐不敢當。」劉奇道:「若公公不屑以某為子,便是不允之意了。」
即便請劉公夫婦上坐,拜為父子。將骸骨也葬於屋後地上。自此兄弟二人,並力同心,勤苦經營,家業漸漸興隆。奉侍父母,極盡人子之禮。合鎮的人,沒一個不欣羨劉公無子而有子,皆是陰德之報。
時光迅速,倏忽又經年余。父子正安居樂業,不想劉公夫婦,年紀老了,筋力衰倦,患起病來。二子日夜伏侍,衣不解帶,求神罔效,醫藥無功。看看待盡,二子心中十分悲切,又恐傷了父母之心,惟把言語安慰,背地吞聲而泣。劉公自知不起,呼二子至 前,吩咐道:「我夫婦老年孤孑,自謂必作無祀之鬼,不意天地憐念,賜汝二人與我為嗣,名雖義子,情勝嫡血,我死無遺恨矣!但我去世之後,汝二人務要同心經業,共守此薄產,我於九泉,亦得瞑目。」二子哭拜受命。又延兩日,夫婦相繼而亡。二子愴地呼天,號啕痛哭,恨不得以身代替。置辦衣衾棺槨,極其從厚。又請僧人做九晝夜功果超薦。入殮之後,兄弟商議,築起一個大墳,要將三家父母,合葬一處。劉方遂至京中,將母柩迎來。擇了吉日,以劉公夫婦葬於居中,劉奇遷父母骸骨葬於左邊,劉方父母葬於右邊,三墳拱列,如連珠相似。那合鎮的人,一來慕劉公向日忠厚之德,二來敬他兄弟之孝,盡來相送。
話休絮煩。且說劉奇二人,自從劉公亡後,同眠同食,情好愈篤。把酒店收了,開起一個布店來。四方過往客商,來買貨的,見二人少年志誠,物價公道,傳播開去,慕名來買者,挨擠不開。一二年間,掙下一個老大家業,比劉公時已多數倍。討了兩房家人、兩個小廝,動用家火器皿,甚是次第。那鎮上有幾個富家,見二子家業日裕,少年未娶,都央媒來,與之議姻。劉奇心上已是欲得,只是劉方卻執意不願。
劉奇勸道:「賢弟今年一十有九,我已二十有二,正該及時求配,以圖生育,接續三家宗祀,不知賢弟為何不願?」劉方答道:「我與兄方在壯年,正好經營生理,何暇去謀此事。況我弟兄,向求友愛,何等安樂!萬一娶了一個不好的,反是一累,不如不娶為上。」劉奇道:「不然,常言說得好:『無婦不成家。』你我俱在店中,支持了生意時,裡面絕然無人照管。
況且交遊漸廣,設有個客人到來,中饋無人主持,成何體面?
此還是小事。當初義父以我二人為子時,指望子孫紹他宗祀,世守此墳。今若不娶,必然湮絕,豈不負其初念,何顏見之泉下?」再三陳說,劉方只把言支吾,終不肯應承。劉奇見兄弟不允,自己又不好獨娶。
一日,偶然到一相厚朋友欽大郎家去探望,兩個偶然及姻事,劉奇乃把劉方不肯之事,細細相告,又道:「不知舍弟是甚主意?」欽大郎笑道:「此事淺而易見。他與兄共創家業,況他是先到,兄是後來,不忿得兄先娶,故此假意推托。」劉奇道:「舍弟乃仁義端直之士,決無此意。」欽大郎道:「令弟少年英俊,豈不曉得夫婦之樂,恁般推阻?兄若不信,且教個人私下去見他,先與之為媒,包你一說是。」劉奇被人言成惑,將信將疑,作別而回。恰好路上遇見兩個媒婆,正要到劉奇家說親,所說的是本鎮開紬緞店崔三朝奉家。敘起年庚,正與劉方相合,劉奇道:「這門親,正對我家二官人了。只是他有些古怪,人面前就害羞,你只悄地去對他說。若說得成時,自當厚酬。我且不歸去,坐在巷口油店裡,等你回話。」
兩個媒婆,應聲而去。不一時,回覆劉奇道:「二官人果是古怪,老媳婦恁般攛掇,只是不允,再說時,他喉急起來,好教媳婦們老大沒趣。」劉奇才信劉方不肯,是個真心,但不知什麼意故。
一日,見樑上燕兒營巢,劉奇遂題一詞於壁上,以探劉方之意。詞云:
營巢燕,雙雙雄,朝暮銜泥辛苦同。若不尋雌繼殼卵,巢成畢竟巢還空。
劉方看見,笑誦數次,亦援筆和一首於後。詞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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