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繁体)

第二十八卷 劉小官雌雄兄弟

更新时间:2021-01-29 13:19:46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可憐那小廝申兒,哭倒在地。劉公夫婦見他哭得悲切,也涕淚交流,扶起勸道:「方小官,死者不可復生,哭之無益,你且將息自己身子。」小廝雙膝跪下,哭告道:「兒不幸,前年喪母,未能入土,故與父謀歸原籍,求取些銀兩來殯葬。不想逢此大雪,路途艱楚。得遇恩人,賜以酒飯,留宿在家,以為萬千之幸。誰料皇天不佑,父忽驟病,又蒙恩人延醫服藥,日夜看視,勝如骨肉。只指望痊癒之日,圖報大恩,那知竟不能起,有負盛意。此間舉目無親,囊乏錢鈔,衣棺之類,料不能辦。欲求恩人借數尺之土,把父骸掩蓋,兒情願終身為奴僕,以償大德,不識恩人肯見允否?」說罷,拜伏在地。劉公扶起道:「小官人休慮,這送終之事,都在於我,豈可把來藁葬?」小廝又哭拜道:「得求隙地埋骨,已出望外,豈敢復累恩人費心壞鈔!此恩此德,教兒將何補報?」劉公道:「只是我平昔志願,那望你的報償?」當下忙忙的取了銀子,便去買辦衣衾棺木。喚兩個土工來,收拾入殮過了。又備羹飯祭奠,焚化紙錢。那小廝悲慟,自不必說。就抬到屋後空地上,埋葬好了,又立一個牌額,上寫「龍虎衛軍士方勇之墓」。諸事停當,小廝向劉公夫婦拜謝。

過了兩日,劉公對小廝道:「我欲要教你回去,訪問親族,來搬喪歸鄉,又恐怕你年紀幼小,不認得路途。你且暫住我家,俟有識熟的在此經過,托他帶回故鄉,然後徐圖運柩回去。不知你的意下何如?」小廝跪下泣告道:「兒受公公如此大恩,地厚天高,未曾報得,豈敢言歸?且恩人又無子嗣,兒雖不才,倘蒙不棄,收充奴僕,朝夕伏侍,少效一點孝心。萬一恩人百年之後,亦堪為墳前拜掃之人。那時到京,敢回先母遺骨,同父骸葬於恩人墓道之側,永守於此,這便是兒之心願。」劉公夫婦大喜道:「若得你肯如此,乃天賜與我為嗣,豈有為奴僕之理!今後當以父子相稱。」小廝道:「即蒙收留,即今日就拜了爹媽。」便掇兩把椅兒居中放下,請老夫婦坐了,四雙八拜,認為父子,遂改姓為劉。劉公又不忍沒其本姓,就將方字為名,喚做劉方。自此日夜辛勤,幫家過活,奉侍劉公夫婦,極其盡禮孝敬。老夫婦也把他如親生一般看待。有詩為證:

劉方非親是親,劉德無子有子。

小廝事死事生,老軍雖死不死。

時光似箭,不覺劉方在劉公家裡,已過了兩個年頭。時值深秋,大風大雨,下了半月有餘。那運河內的水暴漲,有十來丈高下,猶如百拂湯一般,又緊又急。往來的船隻,壞了無數。一日午後,劉方在店中收拾,只聽得人聲鼎沸。他只道什麼火發,忙來觀看,見岸上人捱擠不開,都望著河中,急走上前來看時,卻是上流頭一隻大客船,被風打壞,淌將下來。船上之人,飄溺已去大半,余下的抱桅攀舵,呼號哀泣,口叫「救人」。那岸上看的人,雖然有救撈之念,只是風水利害,誰肯從井救人?眼盻盻看他一個個落水,口中只好叫句「可憐」而已。忽然一陣大風,把那船吹近岸旁。岸上人一齊喊聲:「好了!」頃刻,挽撓鉤子二十多張,一齊都下,搭住那船,救起十數多人,各自分頭投店內。有一個少年,年紀不上二十,身上被挽鉤摘傷幾處,行走不動,倒在地下,氣息將絕,尚緊緊抱住一隻竹箱,不肯放舍。劉方在旁睹景傷情,觸動了自己往年冬間之事,不覺流下淚來,想道:「此人之苦,正與我一般。我當時若沒有劉公時,父子屍骸,不知歸於何處矣!這人今日卻便沒人憐救了。且回去與爹好說知,救其性命。」急急轉家,把上項事報知劉公夫婦,意欲扶他回家調養。劉公道:「此是陰德美事,為人正該如此。」劉媽媽道:「何不就同他來家?」劉方道:「未曾稟過爹媽,怎敢擅便?」

劉公道:「說那裡話!我與你同去。」

父子二人,行至岸口,只見眾人正圍著那少年觀看。劉公分開眾人,捱身而入,叫道:「小官人,你掙扎著,我扶你到家去將息。」那少年睜眼看了一看,點點頭兒。劉公同劉方向前攙扶,一個年幼力弱,一個老年衰邁,全不濟事。旁邊轉過一個軒趷刺的後生道:「老人家閃開,待我來!」向前一抱,輕輕的就扶了起來。那後生在右,劉公在左,兩邊挾住胳膊便走。少年雖然說話不出,心下卻甚明白,把嘴弩著竹箱。劉方道:「這箱子,待我與你馱去。」把來背在肩上,在前開路。眾人閃在兩邊,讓他們前行,隨後便都跟來看。內中認得劉公的,便道:「還是劉長者有些義氣。這個異鄉落難之人,在此這一回,並沒有個慈悲的,肯收留去,偏他一曉得了,便攙扶回家。這樣人真個是世間少有,只可惜無個兒子,這也是天公沒分曉!」又有道:「他雖沒有親兒,如今承繼這劉方,甚是孝順,比嫡親的尤勝,這也算是天報他了。」

那不認得的,見他老夫妻自來攙扶,一個小廝與他馱了竹箱,就認做那少年的親族。以後見士人紛紛傳說,方才曉得,無不贊歎其義。還有沒肚子的人,稱量他那竹箱內有物無物,財多財少。此乃是人面相似,人心不同。不在話下。

且說劉公同那後生扶少年到家,向一間客房裡放下。劉公叫聲「勞動」,後生自去。劉方把竹箱就放在少年之旁。劉媽媽連忙去取乾衣,與他換下濕衣,然後扶在鋪上。原來落水人吃不得熱酒,劉公曉得這道數,教媽媽取釅酒略溫一下,盡著少年痛飲。就取劉方的臥被,與他蓋了。夜間,就教劉方伴他同臥。到次早,劉公進房來探問,那少年已覺健旺,連忙掙扎起來,要下牀稱謝。劉公急止住道:「莫要勞動,調養身子要緊!」那少年便向枕上叩頭道:「小子乃垂死之人,得蒙公公救撥,實再生之父母。但不知公公尊姓?」劉公道:

「老拙姓劉。」少年道:「原來與小子同姓。」劉公道:「官人那裡人氏?」少年答道:「小子劉奇,山東張秋人氏。二年前,隨父三考在京,不幸遇了時疫,數日之內,父母俱喪,無力扶柩還鄉,只得將來火化。」指著竹箱道:「奉此骸骨歸葬,不想又遭此大難,自分必死。天幸得遇恩人,救我之命。只是行李俱失,一無所有,將何報答大恩?」劉公道:「官人差矣!

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若說報答,就是為利了,豈是老漢的本念?」劉奇見說,愈加感激。將息了兩日,便能起身,向劉公夫婦叩頭泣謝。那劉奇為人溫柔俊雅,禮貌甚恭。劉公夫婦十分愛他,早晚好酒好食管待。劉奇見如此慇懃,心上好生不安,欲要辭歸,怎奈鉤傷之處,溃爛成瘡,步履不便﹔身邊又無盤費,不能行動,只得權且住下。正是:

不戀故鄉生處好,愛恩深處便為家。

卻說劉方與劉奇,年貌相仿,情投契合,各把生平患難細說。二人因念出處相同,遂結拜為兄弟,友愛如嫡親一般。

一日,劉奇對劉方道:「賢弟如此青年美質,何不習些書史?」

劉方答道:「小弟甚有此志,只是無人教導。」劉奇道:「不瞞賢弟說,我自幼攻書,博通今古,指望致身青雲,不幸先人棄後,無心於此,賢弟肯讀書時,尋些書本來,待我指引便了。」劉方道:「若得如此,乃弟之幸也。」連忙對劉公說知。

劉公見說是個飽學之士,肯教劉方讀書,分外歡喜,即便去買許多書籍。劉奇罄心指教,那劉方穎悟過人,一誦即解。日裡在店中看管,夜間挑燈而讀,不過數月,經書詞翰,無不精通。

且說劉奇在劉公家中,住有半年,彼此相敬相愛,勝如骨肉。雖然依傍得所,只是終日坐食,心有不安。此時瘡口久愈,思想要回故土,來對劉公道:「多蒙公公夫婦厚恩,救活殘喘,又攪擾半年,大恩大德,非口舌可謝。今欲暫辭公公,負先人骸骨歸葬。服闋之後,當圖報效。」劉公道:「此乃官人的教心,怎好阻擋,但不知幾時起行?」劉奇道:「今日告過公公,明早就行。」劉公道:「既如此,待我去覓個便船與你。」劉奇道:「水路風波險惡,且乏盤纏,還從陸路行罷。」劉公道:「陸路腳力之費,數倍於舟,且又勞碌。」劉奇道:「小子不用腳力,只是步行。」劉公道:「你身子怯弱,如何走得遠路?」劉奇道:「公公,常言道的好:『有銀用銀,無銀用力。』小子這樣窮人,還怕得什麼辛苦?」劉公想了一想道:「這也易處。」便叫媽媽整備酒肴,與劉奇送行。飲至中間,劉公泣道:「老拙與官人萍水相逢,敘首半年,恩同骨肉,實是不忍分離。但官人送尊人入土,乃人子大事,故不好強留。只是自今一別,不知後日可能得再見了?」說罷,歔欷不勝。劉媽媽與劉方,盡皆淚下。劉奇也泣道:「小子此行,實非得已。俟服一滿,即星夜馳來奉候,幸勿過悲。」劉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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