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哥道:「其實程某看上了小人的妻子,許了小人銀兩,要與小人妻子同吃酒。小人貪利,不合許允,請他吃酒是實。小人怕礙他眼,只得躲過片時。後邊到家,不想妻子被他殺死在地,他逃在家裡去了。」程朝奉道:「小人喜歡他妻子,要營勾他是真。他已自許允請小人吃酒了,小人為什麼反要殺他?其實到他家時,妻子已不知為何殺死了。小人慌了,走了回家,實與小人無干。」通判道:「李方哥請吃酒賣奸是真,程某去時,必是那婦人推拒,一時殺了也是真。平白地要謀奸人妻子,原不是良人行逕,這人命自然是程某抵嘗了。」程朝奉道:「小人不合見了美色,輒起貪心,是小人的罪了。至於人命,委實不知,不要說他夫妻商量同請小人吃酒,已是願從的了。即使有些勉強,也還好慢慢央求,何至於下手殺了他?」王通判惱他姦淫起禍,那聽他辯說,要把他問個強姦殺人死罪。卻是死人無頭,又無行兇機械,成不得招,責了限期,要在程朝奉身上追那顆頭出來。正是:
官法如爐不自由,這回惹著怎干休。
方知女色真難得,此日何來美婦頭?
程朝奉比過幾限,只沒尋那顆頭處。程朝奉訴道:「便做道是強姦不從,小人殺了,小人藏著那顆頭做什麼用?在此挨這樣比較。」王通判見他說得有理,也疑道:「是或者另有人殺了這婦,也不可知。」且把程朝奉與李方哥多下在監裡了,便叫拘集一干鄰里人等,問他事體根由,與程某殺人真假。鄰里人等多說:「他們是主顧家,時常往來的,也未見什麼姦情等。至於程某是個有身家的人,貪淫的事或者有之,從來也不曾見他做什麼兇惡歹事過來。人命的事,未必是他。」通判道:「既未必是程某,你地方人必曉得李方哥家的備細,與誰有仇?那處可疑?該推詳得出來。」鄰里人等道:「李方哥平日賣酒,也不見有什麼仇人。他夫妻兩口做人多好,平日與人鬥口的事多沒有的。這黑夜間不知何人所殺,連地方人多沒猜處。」通判道:「你們多去外邊訪一訪。」眾人領命,正要走出。內中一個老者,走上前來稟那個?只因說出這個人來,有分交:
乞化游僧,明投三尺之法,
沉埋朽骨,趁白十年之冤。
正是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老者道:「地方上向有一個遠處來的游僧,每夜敲梆,高叫求人佈施,已一個多月了。自從那夜李家婦人被殺之後,就不聽得他的聲響了。若道是別處去了,怎有這樣恰好的事?況且地方上不曾見有人佈施他的,怎肯就去。這個事著實有疑。」
通判聞言道:「殺人作歹,正是野僧本等。這疑也是有理的。
只那尋這個游僧處?」老者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老爺喚那程某出來,說與他知道。他家道殷實,要明白這事,必然不吝重賞。這游僧也去不久,不過只在左近地方,要訪著他也不難的。」通判依言,獄中帶出程朝奉來,把老者之言說與他。程朝奉道:「有此疑端,便是小人生路。只求老爺與小人做主,出個廣撲文書,著落幾個應撲,四處尋訪。小人情願立個賞票,認出謝金就是。」當下通判差了應撲出來,程朝奉托人邀請眾應撲說話,選送了十兩銀子做盤費,又押起三十兩,等尋得著這和尚,即時交付,眾應撲應承去了。
原來應撲黨與極多,耳目最眾,但是他們上心的事,沒有個訪拿不出的。見程朝奉是個可擾之家,又兼有了厚贈,怎不出力?不上一年已訪得這叫夜僧人在寧國府地方乞化,夜夜街上叫了轉來,投在一個古廟裡宿歇。眾應撲帶了一個地方人,認得面貌是真,正是岩子鎮叫夜的了。眾應撲商量道:
「人便是這個人了,不知殺人是他不是他?就是他了,沒個憑據,也不好拿得他,只可智取。」算計去尋了一件婦人衣服,把一個少年些的應撲,打扮起來,裝做了婦人模樣。一眾人去埋伏在一個林子內,是街上回到古廟必經之地,守至更深,果然這僧人叫夜轉來。塞了梆,正自獨行林子裡。假做了婦人的,低聲叫道:「和尚,還我頭來!」初時一聲,那僧人已吃了一驚,立定了腳,昏黑之中,隱隱見是個穿紅的婦人,心上虛怯不過了。只聽得一聲不了,又叫:「和尚,還我頭來!」
連叫不止,那僧人慌了。顫篤篤的道:「頭在你家上三家鋪架上不是?休要來纏我!」眾人聽罷,情知殺人事已實,胡哨一聲,眾應撲一齊鑽出,把個和尚捆住。道:「這賊禿!你岩子鎮殺了人,還躲在這裡麼?」先是一頓下馬威,打軟了,然後解到府裡來。通判問應撲:「如何拿得著他?」應撲把假裝婦人嚇他,他說出真情,才擒住他的話,稟明白了,帶過僧人來。僧人明知事已露出,混懶不過,只得認道:「委實殺了婦人是的。」通判道:「他與你有什麼冤仇?殺了他。」僧人道:
「並無冤仇,只因那晚叫夜,經過這家門首,見店門不關,挨身進去,只指望偷盜些什麼。不曉得燈燭明亮,有一個美貌的婦人,盛裝站立在 邊。看見了不由得心裡不動火,抱住求奸,他抵死不肯。一時性起,拔出戒刀來殺了。提了頭就走,走將出來,才想道:『要那頭做什麼?』其時把來掛在上三家鋪架上了。只是恨他那不肯,出了這口氣。當時連夜走脫此地。而今被拿住,是應得嘗他命的,別無他話。」通判就出票去,提那上三家鋪上人來問道:「和尚招出人頭在鋪架上,而今那裡去了?」鋪上人道:「當時實有一個人頭掛在架上,天明時見了,因恐怕經官受累,悄悄將來,移上前去十來家趙大門首一棵樹上掛首。已後不知怎麼樣了?」通判差人押了這三家鋪人來提趙大到官,趙大道:「小人那日早起,果然見樹上掛著一顆人頭,心中驚懼,思要首官。誠恐官司牽累,當下悄地拿到家中埋在後園了。」通判道:「而今現在那裡麼?」
趙大道:「小人其時就怕後邊或有是非,要留做證見,埋處把一棵小草樹記認著的,怎麼不現在?」通判道:「只怕其間有詐偽,須得我親自去取驗。」通判即時打轎,抬到趙大家裡,叫趙大在前引路。引至後園中,趙大指著一處道:「在這底下。」
通判叫從人掘將下去,剛耙得土開,只見一顆人頭連泥帶土,轂碌碌滾將出來。眾人發聲喊道:「在這裡了。」通判道:「這婦人的屍首,今日方得完全。」從人把泥土拂去,仔細一看,驚道:「可又古怪!這婦人怎生是有髭須的?」送上通判看時,但見這顆人頭:
雙眸緊閉,一口牢開。頸子上也是刀刃之傷,嘴兒邊卻有鬚髯之復。早難道骷髏能作怪,致令得男女會差池。
王通判驚道:「這分明是一個男子的頭,不是那婦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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