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監生魂喪非空庵
皮包血肉骨包身,強作嬌妍誑惑人。
千古英雄皆坐此,百年同是一坑塵。
這首詩乃昔日性如子所作,單戒那淫色自戕的。論來好色與好淫不同。假如古詩云:「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豈不顧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此謂之好色。若是不擇美惡,以多為勝,如俗語所云,石灰布袋,到處留跡,其色何在?但可謂之好淫而已。然雖如此,在色中又有多般。假如張敞畫眉,相如病渴,雖為儒者所譏,然夫婦之情,人倫之本,此謂之正色。又如嬌妾美婢,倚翠偎紅﹔金釵十二行,錦障五十里﹔櫻桃楊柳,歌舞擅場,碧月紫雲,風流妖豔﹔雖非一馬一鞍,畢竟有花有葉,此謂之傍色。又如錦營獻笑,花陣圖歡,露水分司,身到偶然留影﹔風雲隨例,顏開那惜纏頭。
旅館長途,堪消寂寞,花前月下,亦助襟懷。雖市門之游,豪客不廢﹔然女閭之遺,正人恥言,不得不謂之邪色。至如上蒸下報,同人道於獸禽﹔鑽穴逾牆,役心機於鬼蜮﹔偷暫時之歡樂,為萬世之罪人,明有人誅,幽蒙鬼責,這謂之亂色。
又有一種叫是正色,不是傍色。雖然比不得亂色,卻又比不得邪色。填塞了虛穴圈套,污穢卻清淨門風﹔慘同神面刮金,惡勝佛頭澆糞,遠則地府填單,近則陽間業報。奉勸世人,切須謹慎!正是:
不看僧面看佛面,休把淫心雜道心。
說這本朝宣德年間,江西臨江府新淦縣,有個監生,姓赫名應祥,字大卿,為人風流俊美,落拓不羈,專好的是聲色二事。遇著花街柳巷,舞榭歌台,便戀留不捨,就當做家裡一般,把老大一個家業,也弄去了十之三四。渾家陸氏,見他恁般花費,苦口諫勸。赫大卿倒道老婆不賢,時常反目。因這上,陸氏立誓不管,領著三歲一個孩子喜兒,自在一間淨室裡持齋念佛,由他放蕩。一日,正值清明佳節,赫大卿穿著一身華麗衣服,獨自一個到郊外踏青遊玩。有宋張詠詩為證:
春遊千萬家,到底面如花。
三三兩兩映花立,欲乘煙霞。
赫大卿只揀婦女叢聚之處,或前或後,往來搖擺,賣弄風流,希圖要逢著有緣分的佳人。不想一無所遇,好不敗興。
自覺無聊,走向一個酒館中,沽飲三杯。上了酒樓,揀沿街一副座頭坐下。酒保送上酒肴,自斟自飲,倚窗觀看遊人。不出三杯兩盞,吃夠半酣,起身下樓,算還酒錢,離了酒館。一步步任意走走。恰好已是未牌時分。行了多時,漸漸酒湧上來,口乾舌燥,思量得盞茶來解渴便好。正無處求見,忽抬頭見前面林子中,幡影捧摟,磬韻悠揚,料道是個僧寮道院,心中歡喜。即慌趨向前去。抹過林子,顯出一個大寺院來。赫大卿打一看時,周圍都是粉牆包裹,門前十來株倒垂楊柳,中間向陽兩扇八字牆門,上面高掛金字扁額,寫著「非空庵」三字。赫大卿點頭道:「常聞得人說,城外非空庵中有標緻尼姑。
只恨沒有工夫,未曾見得,不想今日趁了這便。」即整頓衣冠,走進庵裡。轉東一條鵝卵石街,兩邊榆柳成行,甚是幽雅。行不多步,又進一重牆門,就是小小三間房子,供著韋駝尊者。
庭中松柏參天,樹上鳥聲嘈雜。從佛背後轉進,又是一條橫街,大卿逕望東行去,見一座雕花門樓,雙扉緊閉。上前輕輕扣了三四下,就有個垂髫女童,呀的開門。那女童身穿緇衣,腰繫絲縧,打扮得十分齊整。見了赫大卿,連忙問訊。大卿還了禮,跨步進去看時,一帶三間佛堂,雖不甚大,倒也高敞。中間三尊大佛,相貌莊嚴,金光燦爛。大卿向佛作了揖,對女童道:「煩報令師,說有客相訪。」女童道:「相公請坐,待我進去傳說。」
須臾間,一個少年尼姑出來,向大卿稽首。大卿急忙還禮,用那雙開不開、合不合、慣輸情、專賣俏、軟瞇的俊眼,仔細一覷。這尼姑年紀不上二十,面龐白皙如玉,天然豔冶,韻格非凡。大卿看見恁般標緻,喜得神魂飄蕩。一個揖作了下去,卻像初出鍋的餈粑,軟做一塌,頭也伸不起來。禮罷,分賓主坐下,想道:「今日撞了一日,並不曾遇得個可意人兒,不想這所在倒藏著如此妙人。須用些水磨工夫撩撥他,不怕不上我的鉤兒。」大卿正在腹中打點草稿,誰知那尼姑亦有此心。
從來尼姑庵也有個規矩,但凡客官到來,都是老尼迎接答話。那少年的,如閨女一般,深居簡出,非細相熟的主顧,或是親戚,方才得見。若是老尼出外,或是病臥,竟自辭客。
就有非常勢耀,便立心要來認那小徒,也少不得三請四喚,等得你個不耐煩,方才出來。這個尼姑為何挺身而出?有個緣故。他原是個真念佛、假修行、愛風月、嫌冷靜、怨恨出家的主兒。偶然先在門隙裡,張見了大卿這一表人材,倒有幾分看上了。所以挺身而出。當下兩隻眼光,就如針兒遇著磁石,緊緊的攝在大卿身上,笑嘻嘻地問道:「相公尊姓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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