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繁体)

第二十四卷 東廊僧招魔陷囹圉

更新时间:2021-01-29 13:19:41

白日禪關閒閉,落霞流水長天。

溪上丹楓自落,山僧自是高眠。

又:

簷外晴絲颺網,溪邊春水浮花。

塵世無心名利,山中有分煙霞。

如此苦行,已經三十餘年。元和年間,冬夜月明,兩僧各在廊中,朗聲唄唱。於時空山虛靜,聞山下隱隱有慟哭之聲,來得漸近,須臾已到院門。東廊僧在靜中聽罷,忽然動了一念道:「如此深山寂寞,多年不出,不知山下光景如何?

聽此哀聲,令人悽慘感傷。」只見哭聲方止,一個人在院門邊牆上撲的跳下地來,望著西廊便走。東廊僧遥見他身軀絕大,形狀怪異,吃驚不小。不敢聲張,懷著鬼胎,且默觀動靜。自此人入西廊之後,那西廊僧唄唱之聲,截然住了。只聽得劈劈撲撲,如兩下力爭之狀。過一回,又聽得信伢咀嚼,啖噬啜叱,其聲甚厲。東廊僧慌了道:「院中無人,吃完了他,少不得到我。不如預先走了罷。」忙忙開了院門,惶駭奔突。久不出山,連路徑都不認得了。攧攧撲撲,氣力殆盡,回頭看一看後面,只見其人蹌蹌踉踉,大踏步趕將來,一發慌極了。

亂跑亂跳,忽逢一道溪水。褰衣渡畢,追者已到溪邊,卻不過溪來。只在隔水嚷道:「若不阻水,當並啗之。」東廊僧且懼且行,也不想走到那裡去的是,只信著腳步走罷了。須臾大雪,咫尺昏黑,正在沒奈何所在,忽有個人家牛坊,就躲將進去,隱在裡面。此時已有半夜了,雪勢稍住。忽見一個黑衣的人,自外執刀槍徐至欄下。東廊僧吞聲屏氣,潛伏暗中,向明窺看。見那黑衣人躊躇四顧,恰像等些什麼的一般。

有好一會,忽然院牆裡面拋出些東西來,多是包裹衣服之類。

黑衣人看見,忙取來紮縛好了,裝做了一擔。牆裡邊一個女子,扳了牆跳將出來,映著雪月之光,東廊僧且是看得明白。

黑衣人見女子下了牆,就把槍挑了包裹,不等與他說話,望前先走。女子隨後,跟他去了。東廊僧想道:「不尷尬,此間不是住處。適才這男子女人,必是相約私逃的。明日院中不見了人,照雪地行跡,尋將出來,見了個和尚,豈不把姦情事纏在身上來。不如趁早走了去為是。」總是一些不認得路徑,慌忙又走,恍恍惚惚,沒個定向。又亂亂的不成腳步,走上十數里路,踹了一個空,撲通的攧了下去,乃是一個廢井。虧得乾枯沒水,卻也深廣,月光透下來,看時,只見旁有個死人,身首已離,血體還暖,是個適才殺了的。東廊僧一發驚惶,卻又無法上得來,莫知所措。到得天色亮了,打眼一看,認得是昨夜攀牆的女子。心裡疑道:「這怎麼解?」正在沒出豁處,只見井上有好些人喊嚷,臨井一看道:「強盜在此了。」

就將索縋人下來,東廊僧此時嚇壞心膽,凍僵了身體,掙扎不得。被那人就在井中紼縛了,先是光頭上一頭栗暴,打得火星爆散。東廊僧沒口得叫冤,真是在死邊過。那人紮縛好了,先後同死屍,弔將上來。只見一個老者,見了死屍,大哭一番。哭罷道:「你這那裡來的禿驢?為何拐我女兒出來,殺死在井中?」東廊僧道:「小僧是官山東廊僧人,三十年不下山,因為夜間有怪物到院中,啗西廊僧,逃命至此。昨夜在牛坊中避雪,看見有個黑衣人進來。牆上一個女子跳出來,跟了他去。小僧因怕惹著是非,只得走脫。不想墮落井中,先已有殺死的人在內。小僧知他是甚緣故?小僧從不下山的,與人家女眷有何熟識?可以拐帶。又有何冤仇,將他殺死?眾位詳察則個。」說罷,內中有好幾個人,曾到山中認得他的,曉得是有戒行的高僧。卻是現今同個死女子在井中,解不出這事來,不好替他分辯得。免不得一同送到縣裡來。縣令看見一干人 了個和尚,又抬一個死屍,究問根由。只見一個老者告說道:「小人姓馬,是這本處人,這死的就是小人的女兒。年一十八歲,不曾許聘人家。這兩日方才有兩家來說起,只見今日早起來,家裡不見了女兒。跟尋起來,看見院後雪地上鞋跡,曉得越牆而走了。依蹤尋到井邊,便不見女兒鞋跡,只有一團血灑在地上。向井中一看,只見女兒已殺死,這和尚卻在裡頭,豈不是他殺的?」縣令問那僧人,「怎麼說?」

東廊僧道:「小僧是個官山中苦行僧人,三十餘年不下本山。

昨夜忽有怪物入院,將同住僧人啖噬,不得已破戒下山逃命,豈知宿業所纏,撞到這網裡來。」就把昨夜牛坊聽見,已後慮禍再逃,墜井遇屍的話,細說了一遍。又道:「相公但差人到官山一查,看西廊僧人蹤跡有無?是被何物啖噬模樣?便見小生不是誑語。」縣令依言,隨即差個公人到山查勘的確,立等回話。公人到得山間,走進院來,只見西廊僧好端端在那裡坐著看經。見有人來,才起問訊。公人把東廊僧所犯之事,一一說過,道:「因他訴說,有甚怪物入院來吃人,故此逃下山來的。相公著我來看個虛實,今師父既在,可說昨夜怪物,怎麼樣起?」西廊僧道:「並無甚怪物,但二更時候,兩廊方對持念。東廊道友,忽然開了院門走了出去,我倆人誓約已久,三十年不出院門。見他獨去,也自驚異,大聲追呼,竟自不聞。小僧自守著不出院門之戒,不敢追趕罷了。至於山下之事,非我所知。」公人將此語回覆了縣令,縣令道:「可見是這禿奴誑妄。」帶過東廊僧,又加研審。東廊僧只是堅稱前說,縣令道:「眼見得西廊僧人見在,有何怪物來院中?你恰恰這日下山,這裡恰恰有脫逃被殺之女同在井中。天下有這樣湊巧的事,分明是殺人之盜,還要抵賴?」用起刑來,喝道:「快快招罷!」東廊僧道:「宿債所欠,有死而已,無情可招。」惱了縣令性子,百般拷掠,楚毒備施。東廊僧道:「不必加刑,認是我殺罷了。」此時連原告見和尚如此受慘,招不出什麼來,也自想道:「我家並不曾與這和尚往來,如何拐得我女著?就是拐了怎不與他逃去?卻要殺他。便做是殺了,他自家也走得去的,如何同住這井中,做什麼?其間恐有冤枉。」

倒走到縣令面前,把這些話一一說了。縣令道:「是倒也說得是,卻是這個奸僧,黑夜落井,必非良人。況又口出妄語欺誑,眼見得中有隱情了。只是行兇刀杖無存,身邊又無贓物,難以成獄。我且把他牢固監候,你個自去外邊輯訪你家女兒平日必有蹤跡可疑之處,與私下往來之人,家中必有所失物件,你們逐一用心細查,自有明白。」眾人聽了吩咐,當下散了出來。東廊僧自到獄中受苦不提。

卻說這馬家是個沂州富翁,人皆呼為馬員外,家有一女,長成得美麗非凡,從小與一個中表之兄杜生,彼此相慕,暗約為夫婦。杜生家中卻是清淡,也曾央人來做幾次媒的,馬員外嫌他家貧,幾次回了。卻不知女兒心裡,只思量嫁他。其間走腳通風,傳書遞簡,全虧著一個奶娘,是從幼乳這女子的。這奶子是個不良的婆娘,專一哄誘人家小娘子,動了春心,做些不恰當的手腳,便好乘機拐騙他的東西。所以曉得他心事如此,倒身在裡頭做馬泊六。弄得他兩個情熱如火,只是不能成就這事。那女子看看大了,有兩家來說親。馬員外已有揀中的,將次成約。女子有些著了急,與奶娘商量道:

「我一心只愛杜家哥哥,而今卻待把我許別家,怎生計較?」奶子就起個憊■肚腸,哄他道:「前日杜家求了幾次,員外只是不肯,要明配他,必不能夠。除非嫁了別家,與他暗裡偷期罷。」女子道:「我既嫁了人,怎好又做得這事?我一心要隨著杜郎,只不嫁人。」奶子道:「怎依得你不嫁?我有一個計較,趁著未許定人家時節,生做他一做。」女子道:「如何生做?」奶子道:「我去約定了他,你私下與他走了,多帶些盤纏,在他州外府過他幾時,落得快活。且等家裡尋得著時,你兩個已自成親得久了,好人家兒女,不好拆開了另嫁得。別人家也不來要了,除非此計,可以行得。」女子道:「此計果妙,只要約得的確。」奶子道:「這個在我身上,」原來馬員外家巨富,女兒房中東西,金銀珠寶,頭面首飾,衣服滿箱滿籠的,都在這奶子眼裡。奶子動火他這些東西,怎肯教著了別人?他有一個兒子,叫做牛黑子,是個不本分的人,專一在賭博行廝撲行中走動,結識那一班無賴子弟。也有時去做些偷雞弔狗的勾當。奶子欺心,當女子面前許他去約杜郎,他私下去與兒子商量,只叫他冒頂了名,騙領了別處去,賣了他,落得他小富貴。算計停當,來哄女子道:「已約定了,只在今夜月明之下,先把東西搬出院牆外牛坊中去,然後攀牆而出。」先是女子要奶子同去,奶子道:「這使不得,你自去,須一時沒查處。連我去了,他明知我在裡頭做事,尋到我家,卻不做出來?」那女子不曾面訂得杜郎,只聽他一面哄詞,也是數該如此,憑他說著就是信以為真。道是:「這般一走,便可與杜郎相會,遂了向平之願了。」正是:

本待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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