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繁体)

第十四卷 郭挺之榜前認子

更新时间:2021-01-29 13:19:31

「賤妾因已賣身與恩人,故見恩人而不避,若再請媒行聘,轉屬多事,非賤妾賣身之原意了,似乎不必。」郭喬說道:「這是青姑娘的,各行各志,不要管我。」說定,遂急急地辭了回寓。正是:

花有清香月有陰,淑人自具淑人心。

若非眼出尋常外,那得芳名留到今。

郭喬見青姐一個少年的美貌女子情願嫁他,怎麼不喜?又想,青姐是個知高識低的女子,他不爭禮於我,自是他的高處,我若無禮於他,便是我的短處了。因回寓取了三十二兩銀子,竟走至縣中,將前事一五一十都與母舅說了,要他周全。王知縣因見他客邸無聊,只得依允了,將三十二兩銀子封做兩處,以十六兩做聘金,以十六兩做代禮。又替他添上一對金花,兩匹彩緞,並鵝、酒、果盒之類。又叫六名鼓樂,又差一吏,兩個皂隸,押了送去,吩咐他說:「是本縣為煤,替郭相公娶米天祿女兒為側室。」吏人領命竟送到種玉村米家來,恐米家不知,先叫兩個皂隸報信。不期這兩個皂隸卻正是前日催糧的差人,米老兒忽然看見,吃了一驚道:「錢糧已交完,二位又來做甚麼?」二皂隸方笑說道:「我們這番來不是催錢糧,是縣裡老爺替郭相公為媒,來聘你令愛,聘禮隨後就到了,故我二人先來報喜。」米老兒聽了,還不信道:

「郭相公來聘小女,為甚太爺肯替他做媒?」二皂隸道:「你原來不知,郭相公就是我縣裡太爺的外甥。」米天祿聽了,愈加歡喜,忙忙與女兒說知,叫老媽央人相幫打點,早鼓樂吹吹打打,迎入村來了。不一時到了門前,米天祿接著,吏人將聘禮、代禮、金花、彩緞、鵝、酒、果盒,一齊送上。又將縣尊吩咐的話,一一說與他知。米老兒聽了,滿口答應不及地道:「是。」忙邀吏人並皂隸入中堂坐定。然後將禮物一一收了。鼓樂在門前吹打,早驚動了一村的男男女女都來圍看,皆羨道:「不期米家女兒前日沒人要,如今倒嫁了這等一個好女婿!范氏忙央親鄰來相幫,殺雞宰鵝,收拾酒飯,款待來人。只鬧了半日,方得打發去了。青姐見郭喬如此鄭重他,一發死心塌地。郭喬要另租屋娶青姐過去,米天祿恐客邊不便,轉商量擇一吉日,將郭喬贅了入來,又熱鬧了一番,郭喬方與青姐成親。正是:

游粤無非是偶然,何曾想娶鵲橋仙。

到頭桂子蘭孫長,方識姻緣看線牽。

二人成親之後,青姐感郭喬不以賣身之事輕薄他,故凡事體心貼意地奉承。郭喬見青姐成親之後比女兒更加妍美,又一心順從,甚是愛他。故二人如魚似水,十分相得,每日相偎相依,郭喬連遊興也都減了。過了些時,雖也記掛著家裡,卻因有些牽絆,便因因循循過了,忽一日,郭福又載了許多貨來,報知家中主母平安,郭喬一發放下了心腸。時光易過,早不知不覺在廣東住了年半有餘。王知縣見他久不到衙,知他為此留戀,因差人接他到衙,勸戒他道:「我接你來游粤的初念,原為你一時不曾中得,我恐你抑鬱,故接你來散散,原未嘗叫你在此拋棄家鄉,另做人家。今你來此,已將及二載,明年又是場期,還該早早回去,溫習書史,以圖上進。若只管流落在此,一時貪新歡,誤了終生大事,豈不是我做母舅的接你來倒害你?」郭喬口中雖答應道:「母舅大人吩咐的是,外甥只等小價還有些貨物一賣完,就起身回去了。」然心裡實未嘗打點歸計。不期又過不得幾時,忽王知縣報行取了,要進京,遂立逼著要郭喬同去。郭喬沒法推辭,只得來與青姐說知,青姐因說道:「相公故鄉原有家產,原有主母,原有功名,原該回去,是不消說得的。賤妾雖蒙相公收用,卻是旁枝,不足重輕,焉敢以相公憐惜私情,苦苦牽纏,以妨相公之正業?但只有一事要與相公說知,求相公留意,不可忘了。」

郭喬道:「你便說得好聽,只是恩愛許久,一旦分離,如何捨得!你且說更有何事叫我留意?」青姐道:「賤妾蒙相公憐愛,得侍枕席,已懷五月之孕了。倘僥倖生子,賤妾可棄,此子乃相公骨血,萬不可棄!所以說望相公留意。」郭喬聽了慘然道:「愛妻怎麼就說到一個棄字?我郭喬縱使無情,也不至此,今之欲歸,非輕舍愛妻,苦為母舅所迫耳,歸後當謀再至,決不相負。」青姐道:「相公之心,何嘗願棄,但恐道路遠,事牽絆,不得已耳。」郭喬道:「棄與不棄,在各人之心,此時也難講。愛妻既念及生子要我留名我就預定一名於此以為後日之征,何如?」青姐道:「如此更妙。」郭喬道:「世稱父子為喬梓,我既名喬,你若生子,就叫做郭梓罷了。」青姐聽了大喜道:「謹遵相公之命。」又過了兩日,王知縣擇了行期,速速著人來催。郭喬無可奈何,只得叫郭福留下二百金與米天祿,叫他置些產業,以供青姐之用,然後拜別,隨母舅而去。

正是:

東齊有路接西秦,驛路山如眉黛顰。

若論人情誰願別?奈何行止不由人!

郭喬自別了青姐,隨著母舅北歸,心雖繫念青姐,卻也無可奈何。月余到了廬州家裡,幸喜武氏平安,夫妻相見甚歡。武氏已知道娶了青姐之事,因問道:「你娶了一妾,何不帶了來家,與我作伴也好,為何竟丟在那裡?」郭喬道:「此不過一時客邸無聊,適為湊巧,偶爾為之,當得甚麼正景,遠巴巴又帶他來。」武氏道:「妻妾家之內助,倘生子息,便要嗣續宗祖,怎說不是正景?」郭喬笑道:「在那裡也還正景,今見了娘子,如何還敢說正景!」說的夫妻笑了。過了兩日,忽聞得又點出新宗師來科舉。郭喬也還不在心上,倒是武氏再三說道:「你又不老,學中名字又還在,何不再出去考一考?」

郭喬道:「舊時終日讀書,也不能巴得一第,今棄了將近兩年,荒疏之極,便去考,料也無用。」武氏道:「縱無用,也與閒在家裡一般。」郭喬被武氏再三勸不過,只得又走到學中去銷了假,重新尋出舊本頭來又讀起。讀到宗師來考時,喜得天資高,依舊考了一個一等,只無奈入了大場,自誇文章綿鄉,仍落孫山之外。一連兩科,皆是如此。初時還惱,後來知道命中無科甲之分,連惱也不惱。此時,郭喬已是四十八歲,武氏也是四十五歲,雖然不中,卻喜得家道從容,盡可度日。郭喬自家功名無望,便一味留心教子。兒子長到一十八歲,正打帳與他求婚,不期得了暴疾,竟自死了。夫妻二人痛哭不已,方覺人世有孤獨之苦,急急再想生子,而夫妻俱是望五之人,那裡還敢指望?雖武氏為人甚賢,買了兩個丫頭,在房中伏侍郭喬,卻如水中撈月,全然不得。初時郭福在廣東做生意,青姐處還有些消息,後來郭福不走廣東,遂連消息都無了。郭喬雖時常在花前月下念及青姐,爭奈年紀漸漸大了,那裡能夠得到廣東?青姐之事只當做了一場春夢,付之一歎。學中雖還掛名做個秀才,卻連科舉也不出來了,白白的混過了兩科。這年是五十六歲,又該鄉試,郭喬照舊不出來赴考。不期這一科的宗師姓秦名鑒,雖是西人,卻自負知文,要在科場內拔識幾個奇才。正案雖然定了,他猶恐遺下真才,卻又弔考遺才,不許一名不到。郭喬無奈,只得也隨眾去考,心下還暗暗想道:「考一個六等,黜退了倒乾淨,免得年年奔來奔去!」不期考過了,秦宗師當面發落第一名,就叫郭喬,問道:「你文字做得淵涵醇正,大有學識,此乃必售之技,為何自棄,竟不赴考?」郭喬見宗師說話打動他的心事,不覺慘然跪稟道:「生員自十六歲進學,在學中做過四十年生員,應舉過十數次,皆不能僥倖。自知命中無分,故心成死灰,非自棄也。」秦宗師笑道:「俗語說得好:『窗下休言命,場中莫論文。』我本院偏不信此說,場中乃論文之地,若不論文,卻將何為據?本院今送你入場,你如此文字,若再不中,我本院便情願棄職回去,再不閱文了!」郭喬連連叩頭道:

「多蒙大宗師如此作養,真天地再生,父母再養矣。」不多時,宗師發放完,忙退了出來,與武氏說知,重新又興興頭頭到南場去科舉。這一番入場,也是一般做文,只覺得精神猛勇,真是:「貴人抬眼看,便是福星臨。」三場完了,候到發榜之期,郭喬名字早高高中了第九名亞魁,忙忙去吃鹿鳴宴,謝座師,謝房師,俱隨眾一體行事。惟到謝秦宗師,又特特地大拜了四拜,說道:「門生死灰事,若非恩師作養,已成溝中棄物了。」秦宗師自負賞鑒不差,也不勝之喜,遂催他早早入京靜養。郭喬回家,武氏見他中了舉人,賀客填門,無限歡喜。只恨兒子死了,無人承接後代,甚是不快。郭喬因奉宗師之命,擇了十月初一日便要長行。夫妻臨別,武氏再三囑咐道:「你功名既已到手,後嗣一發要緊。妾聞古人還有八十生子之事,你今還未六十,不可懈怠。家中之婢,久已無用,你到京中若遇燕趙得意佳人,不妨多覓一兩個,以為廣育之計。」郭喬聽了,感激不盡道:「多蒙賢妻美意,只恐枯楊不能生梯了。」武氏道:「你功名久已灰心,怎麼今日又死灰復燃?天下事不能預料,人事可行,還須我盡。」郭喬聽了,連連點頭道:「領教領教。」夫妻遂別了。正是:

賢妻字字是良言,豈獨擔當蘋與蘩?

倘能婦心皆若此,自然家茂子孫繁。

郭喬到了京中,赴部報過名,就在西山尋個冷寺住下,潛心讀書,不會賓客。到了次年二月,隨眾入場。三場完畢,到了春榜放時,真是時來頑鐵也生光,早又高中了三十三名進士,滿心歡喜,以為完了一場讀書之願。只可恨死了兒子,終屬空喜。忽報房刻成會試彔,送了一本來看。郭喬要細細看明,好會同年,看見自家是第三十三名:「郭喬,廬州府合肥縣生員。」再看到第三十四名,就是一個「郭梓,韶州府樂昌縣附學生」,心下老大吃了一驚,暗想道:「我記得廣東米氏別我時,他曾說已有五月之孕,恐防生子,叫我先定一名。我還記得所定之名恰恰正是郭梓,難道這郭梓就是米氏所生之子?若說不是,為何恰恰又是韶州府樂昌縣,正是米氏出自之地?但我離廣東,屈指算來,只好二十年,若是米氏所生之子,今能二十歲,便連夜讀書,也不能中舉中進士如此之速。」心下狐疑不了,忙吩咐長班去訪這中三十四名的郭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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