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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郭挺之榜前認子

更新时间:2021-01-29 13:19:31

「既要帶盤纏去,何不叫郭福率性買三五百金貨物跟你去,便伸縮自便。」郭喬聽了大喜道:「如此更妙。」遂一面叫郭福去置貨,一面到學中去動呈子。不半月,呈子也准了,貨物又置了。郭喬就別了武氏,竟往廣東而去,正是:

名場失意欲銷憂,一葉扁舟事遠游。

只道五湖隨所適,誰知明月掛銀鉤?

郭喬到了廣東,先叫郭福尋一個客店,將貨物上好了發賣,然後自到縣中,來見母舅王知縣。王知縣聽見外甥到了,甚是歡喜,忙叫人接入內衙相見,各敘別來之事,就留在衙中住下,一連住了十數日。郭喬心下因要棄去秀才,故不欲重讀詩書,坐在衙中,殊覺寂寞,又捱了兩日,悶不過,只得與母舅說道:「外甥此來,雖為問候母舅並舅母二大人之安,然亦因名場失利,借此來散散憤鬱,故今稟知母舅大人,欲暫出衙,到各處去遊覽數日,再來侍奉何如?」王知縣道:

「既是如此,你初到此,地方不熟,待我差一個衙役,跟隨你去,方有次第。」郭喬道:「差人跟隨固好,但恐差人跟隨,未免招搖,有礙母舅之官箴,反為不妙,還是容愚甥自去,仍作客游的,相安於無事。」王知縣道:「賢甥既欲自游,我有道理了。」隨入內取了十兩銀子,付與外甥道:「你可帶在身邊作游資。」郭喬不敢拂母舅之意,只得受了,遂走出衙來,要到郭福的下處去看看,不期才走離縣前,不上一箭之遠,只見兩個差人鎖著一個老兒,往縣裡來,後邊又跟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啼啼哭哭。郭喬定睛將那女子一看,雖是荊釵、布裙,卻生得:

貌團團似一朵花,身裊裊如一枝柳。眉分畫出的春山,眼橫澄來的秋水。春筍般十指纖長,櫻桃樣一唇紅綻。哭志細細鶯嬌,鬢影垂垂雲亂。他見人,苦哀哀無限心傷。人見他,喜孜孜一時魂斷。

郭喬見那女子生得有幾分顏色,卻跟著老兒啼哭,像有大冤苦之事,心甚生憐,因上前問差人道:「這老兒犯了甚事,你們拿他?這女子又是他甚人?為何跟著啼哭?」差人認得郭喬是老爺親眷,忙答應道:「郭相公,這老兒不是犯罪,是欠了朝廷的錢糧,沒有抵償。今日是限上該比,故帶他去見老爺。這女子是他的女兒,捨不得父親去受刑,情願賣身償還,卻又一時遇不著主顧,故跟了來啼哭。」郭喬道:「他欠多少銀子的錢糧?」差人道:「前日老爺當堂算,總共該一十六兩。」

郭喬道:「既只十六兩,也還不多,我代他償了罷。」因在袖中將母舅與他作游資的十兩,先付與老兒道:「這十兩,你可先交在櫃上,那六兩,可跟我到店中取與你。」老兒接了銀子,倒在地下就是一個頭,說道:「相公救了我老朽一命,料無報答,只願相公生個貴子,中舉中進士,顯揚後代罷!」那女子也就跟在老兒後面磕頭,郭喬連忙扯他父女起來道:「甚麼大事,不須如此。」差人見了,因說道:「郭相公既積陰■,憐憫他,此時老爺出堂還早,何不先到郭相公寓處,領了那六兩銀來一同交納,便率性完了一件公案?」郭喬道:「如此更好。」遂撤身先走,差人並老兒、女子俱後跟來。郭喬到了客店,忙叫郭福取出一封十兩紋銀,也遞與老兒道:「你可將六兩湊完了錢糧,你遭此一番,也苦了,余下的可帶回去,父女們將養將養。」老兒接了銀子,遂同女兒跪在地下,千恩萬謝地只是磕頭。郭喬忙扯他起來道:「不要,如此反使我不安。」

差人道:「既相公周濟了你,且去完了官事,再慢慢地來謝也不遲。」遂帶了老兒去了。郭喬因問郭福貨物賣的如何,郭福道:「托主人之福,帶來的貨物,行情甚好,不多時早都賣完了。原是五百兩本銀,如今除去盤費,還淨存七百兩。實得了加四的利錢,也算好了。」郭喬聽了歡喜道:「我初到此,王老爺留住,也還未就回去,你空守著許多銀子,坐在此也無益。莫若多寡留下些盤纏與我,其餘你可盡買了回頭貨去,賣了,再買貨來接我,亦未為遲。就報個信與主母也好。」郭福領命,遂去置貨不提。郭喬吩咐完了,就要出門去游賞,因店主人苦苦要留下吃飯,只得又住下了。剛吃完酒飯,只見那老兒已納完錢糧,消了牌票,歡歡喜喜,同著女兒又來拜謝郭喬,因自陳道:「我老漢姓米,名字叫做米天祿,娶妻范氏,止生此女,叫做青姐。生他時,他母親曾得一夢,夢見一神人對他說:『此女當嫁貴人,當生貴子,不得輕配下人。』故今年一十八歲,尚不捨得嫁與鄉下人家。我老漢只靠著有一二十畝山田度日,不料連年荒旱,拖欠下許多錢糧,官府追比甚急,並無抵償,急急要將女兒嫁人。人家恐怕錢糧遺累,俱不敢來娶。追比起來,老漢自然是死了,女兒見事急,情願賣身救父,故跟上城來,又恨一時沒個售主。今日幸遇大恩人,發惻隱之心,既然周濟,救了老漢一命,真是感恩無盡。再四思量,實實毫無報答,惟有將小女一身,雖是村野生身,尚不十分醜陋,又聞大恩人客居於此,故送來早晚伏侍大恩人,望大人恩鑒老漢一點誠心,委曲留下。」郭喬聽了,因正色說道:「老丈這話就說差了,我郭挺之是個名教中人,決不做非理之事。就是方才這些小費,只不過見你年老拘攣,幼女哭泣,情甚可憐,一時不忍,故少為周急,也非大惠。怎麼就思量得人愛女?這不是行義,轉是為害了,斷乎不可!」米老兒道:「此乃老漢一點感恩報德之心,並非恩人之意,或亦無妨,還望恩人留下。」郭喬道:「此客店中,如何留得婦人女子?你可快快領去,我要出門了,不得陪你。」

說罷,竟起身出門去了,正是:

施恩原不望酬恩,何料絲蘿暗結婚。

到得桃花桃子熟,方知桃葉出桃根。

米老兒見郭喬竟丟下他出門去了,一發敬重他是個好人,只得帶了女兒回家,與范氏說知。大家感激不勝,遂立了一個牌位,寫了他的姓名在上,供奉在佛前,朝夕禮拜。鄉下有個李家,見他錢糧完了,又思量來與他結親。米天祿夫妻倒也肯了,青姐姐因辭道:「父親前日錢糧事急,要將我嫁與李家,他再三苦辭。我見事急,情願專用身救父,故父親帶我進城去賣身,幸遇著郭恩人,慨然周濟。他雖不為買我,然得了他二十兩銀子,就與買我一樣,況父親又將我送到他下處。他恐涉嫌疑,有傷名義,故一時不好受。然我既得了他的銀子,又送過與他,他受與不受,我就是郭家的人了,如何好又嫁與別人?如若嫁與別人,則前番送與他都是虛意了。

我雖是鄉下一個女子,不知甚的,卻守節守義也是一般,斷沒個任人去取的道理。郭恩人若不要我,我情願跟隨父母,終身不嫁,紡績度日,決不又到別人家去。」米天祿見女兒說得有理,便不強他,也就回了李家。但心下還想著,要與郭喬說說,要他受了。不期進城幾次,俱尋郭喬不見,只得因循下了。不期一日,郭喬在山中游賞,忽遇了一陣暴雨,無處躲避,忽望見山坳裡一帶茅屋,遂一逕望茅屋跑來。及跑到茅屋前,只見一家柴門半掩,雨越下得大了,便顧不得好歹,竟推開門,直跑到草堂之上,早看見一個老人坐在那裡低著頭打草鞋,因說道:「借躲躲雨,打攪,休怪。」那老人家忽抬起頭來一看,認得是郭喬,不勝大喜,因立起身來說道:

「恩人耶,我尋了恩人好幾遍,皆遇不著。今日為何直走到這裡?」郭喬再細看時,方認得這老兒正是米天祿,也自歡喜,因說道:「原來老丈住在這裡。我因信步游賞,不期遇雨。」米天祿因向內叫道:「大恩人在此,老媽、女兒,快來拜見。」叫聲未絕,范氏早同青姐跑了出來,看見果是郭喬,遂同天祿一齊拜倒在地。你說感恩,我說叨惠,拜個不了。郭喬連忙扶起。三人拜完,看見郭喬渾身雨淋的爛濕,青姐竟不避疑,忙走上前,替郭喬將濕巾除了下來,濕衣脫了下來。一面取兩件乾布衣,與郭喬暫穿了,就一面生起些火來烘濕衣。范氏就一面去殺雞炊煮。不一時,濕衣、濕巾烘乾了,依舊與郭喬穿戴起來。范氏炊煮熟了,米天祿就放下一張桌子,又取一張椅子,放在上面,請郭喬坐了,自家下陪。范氏搬出肴來,青姐就執壺在旁斟酒。郭喬見他一家慇懃,甚不過意,連忙叫他放下,他那裡肯聽,米天祿又再三苦勸,只得放量而飲。飲到半酣之際,偷著將青姐一看,今日歡顏卻與前日愁容大不相同,但見:

如花貌添出嬌羞,似柳腰忽多嫋娜。春山眉青青非蹙恨,秋水眼淡淡別生春。纖指捧觴飛筍玉,朱唇低勸綻櫻丹。笑色掩啼痕,更饒嫵媚。巧梳無亂影,倍顯容光。他見我已吐出熱心,我見他又安忍裝成冷面。

郭喬吃到半酣,已有些放蕩,又見青姐在面前來往,更覺動情。心下想一想,恐怕只管留連,把持不定,弄出事來,又見雨住天晴,就要作謝入城。當不得米天祿夫妻苦苦留住道:「請也請恩人不容易到此。今邀天之幸,突然而來,就少也要住十日半月,方才放去。正剛剛到得,就想回去,這是斷斷不放。」郭喬無奈,只得住下。米天祿又請他到山前山後去遊玩。遊玩歸來,過了一宿,到次日清晨,米天祿在佛前燒香,就指著供奉的牌位與郭喬看道:「這不是恩人的牌位麼。」郭喬看了就要毀去道:「多少恩惠,值得如此?使我不安!」米天祿道:「怎說恩惠不多?若非有此,我老漢一死,是不消說的。就是老妻小女,無依無靠,也都是一死。怎能得團頭聚面,復居於此?今得居此者,皆恩人之再生也。」郭喬聽了,不勝感歎道:「老丈原來是個好人,過去的事,怎還如此記念?」天祿道:「感恩積恨,乃人生鑽心切骨之事,不但老漢不敢忘恩人大德,就是小女,自拼賣身救父,今得恩人施濟,不獨救了老漢一命,又救了小女一身。他情願為婢,伏侍恩人,又自揣村女未必入恩人之眼,見恩人不受,不敢若強,然私心以為得了恩人的厚惠,雖不蒙恩人收用,就當賣與恩人一般,如何又敢將身子許與別人。故昨日李家見老漢錢糧完了,又要來議婚,小女堅持不從,已力辭回去了。」郭喬聽了著驚道:「這事老丈在念,還說有因,令愛妙齡,正是桃夭之子,宜室宜家,怎麼守起我來?那有此理!這話我不信。」米天祿道:「我老漢從來不曉得說謊,恩人若不相信,待我叫他來,恩人自問他便知。」因叫道:「青姐走來,恩人問你話。」青姐聽見父親叫,連忙走到面前,郭喬就說道:「前日這些小事,乃我見你父親一時遭難無償,我自出心贈他的。

青姑娘為何認做一事?若認做一事,豈不因此些小之事倒誤了青姑娘終身?」青姐道:「事雖無干,人各有志。恩人雖贈銀周急,不為買妾,然賤妾既有身可賣,怎叫父親白白受恩人之惠?若父親白白受恩人之惠,則恩人為仁人,為義士。而賤妾賣身一番,依舊別嫁他人,豈非只博虛名,而不得實為孝女了?故恩人自周急於父親,賤妾自賣身於恩人,各行各志,各成各是,原不消說得。若必欲借此求售於恩人,則賤妾何人,豈敢仰辱君子,以取罪戾?」郭喬聽了大喜道:「原來青姑娘不獨是個美女子,竟是一個賢女子。我郭挺之前日一見了青姑娘,非不動心。一來正是施濟,恐礙了行義之心,二來年齒相懸,恐妨了好逑之路,故承高誼送來之時急急避去,不敢以色徒自誤。不期青姑娘倒有此一片眷戀之貞心,豈非人生之大快!但有一事,也要與青姑娘說過,家有荊妻,若蒙垂愛,只合屈於二座。」青姐道:「賣身之婢,收備酒掃足矣,安敢爭小星之位?」郭喬聽了,愈加歡喜道:「青姑娘既有此美意,我郭挺之怎敢相輕,容歸寓再請媒行聘。」青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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